公元192年秋八月，凉州的风裹着沙粒打在金城城墙的箭垛上，像千万把碎刃在刮擦。城楼下的酒肆里，老掌柜擦着发黑的酒坛，望着街面摇头——半月前还能听见胡商的驼铃，如今满街都是扛刀的兵，连卖胡饼的阿依古丽都收了摊子，说“这沙风里闻着血味”。
马腾站在点将台的望楼里，望着远处韩遂的营寨——三百步外的篝火连成暗红的线，像条吐信的毒蛇。他手中的酒盏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溅在甲叶上，凉得刺骨。案头摊开的军报被风掀起一角，“安定郡秋旱，粮种短缺”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主公，韩遂的人又来讨说法了。” 庞德掀帘而入，铁胎弓斜挎在背上，箭囊里的狼牙箭沾着沙粒。他铠甲上的兽面吞口纹泛着冷光，那是马腾去年从匈奴王帐里抢来的战利品，“说是要咱们交出处死田昂的凶手。”
马腾把酒盏重重磕在案上。田昂是韩遂最器重的偏将，三日前带人劫了马腾运往安定郡的粮车，被马腾的巡防营当场格杀。“田昂那狗东西，” 他拍着军报，指节发白，“安定的百姓等粮种等得眼都绿了，他倒好，带着二十骑冲过去，把粮车掀进沟里！巡防营的张二牛拦他，被他一刀砍断了胳膊——你看这血衣！” 他从案下抽出件染血的短褐，袖口还结着黑痂。
庞德粗黑的眉拧成结：“自开春韩遂娶了羌王的女儿，腰杆硬了。前儿他派来的使者还说，要分咱们三成的盐铁商路……”
“三成？” 马腾冷笑，扯开领口的银狼纹甲扣，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那是中平元年，他和韩遂在北宫伯玉帐下当先锋时，替韩遂挡的羌人短刀。刀疤从左肩斜贯至右腹，像条蛰伏的蜈蚣。“当年他被羌骑围在青石谷，三天没喝上一口水，是某带着八百死士，每人怀里揣着水囊杀进去；他老婆难产要找稳婆，是某连夜跑了六十里去金城，鞋都磨穿了底；现在倒好，翅膀硬了就想吞了某？”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马腾掀帘望去，只见韩遂的偏将阎行带着二十骑冲到营前，腰间的环首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阎行的坐骑是匹青骓，西蹄沾着新鲜的血，显然刚从某处厮杀归来。
“马寿成！” 阎行在马上拱了拱手，声音却像淬了冰，“我家主公说了，田昂的人头，今晚子时前送到韩营。否则——” 他拍了拍腰间的刀，刀环相撞发出清响，“就拿你马腾的人头祭旗！”
马腾的右手按在剑柄上。那是当年汉灵帝亲赐的“镇西”剑，玄铁铸造，剑鞘上嵌着七颗夜明珠。庞德刚要上前，他却摆了摆手，盯着阎行泛红的眼尾——那是韩遂爱将的标志，每次出兵前都会用朱砂点染，“像的公狼”，马腾从前总这么笑阎行。
“回去告诉韩文约，” 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某的人头在脖子上，要拿，就自己来取。”
阎行的马队扬起尘土走了。庞德望着漫天黄尘，咬着牙道：“主公，末将带三千铁骑兵夜袭韩营！趁他们立足未稳，烧了他们的粮草——”
“不行。” 马腾按住他的肩膀，指腹触到铠甲下凸起的骨节。庞德是他从酒泉郡捡来的孤儿，十五岁时跟着商队逃荒，饿得昏倒在马腾帐前。如今这小子能开三石弓，力能举鼎，可眼底还带着当年的狠劲。“韩遂手里有羌骑五千，咱们的兵刚从陇西调回来，粮草只够支撑七日。” 他转身望向案上的凉州舆图，手指在金城与榆中之间划了道线，“传我军令：关闭所有与韩营相通的水渠，截断他们的饮水；让张横带两千人守住青石峡，别让韩军的粮车进营。” 他顿了顿，“再派快马去长安，问问李大将军能不能……”
“主公！” 帐外的斥侯跌跌撞撞冲进来，铠甲上沾着草屑，“韩营动了！他们拆了西营的鹿角，往咱们的草料场方向去了！”
马腾的瞳孔骤然收缩。草料场在营寨东侧，堆着三千石干草，是过冬的命根子。他抓起案上的令旗，旗面的“马”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庞德带左营迎击，马铁守中军！传号兵，吹‘破阵’！”
战鼓在暮色中炸响，声浪震得望楼的木梁嗡嗡作响。
马腾登上望楼时，战场己像一锅煮沸的血。韩军的羌骑举着短矛冲锋，马腾的步卒用长戟结阵，矛尖刺进血肉的闷响混着战马的嘶鸣，在沙地上荡起层层血雾。阎行的青骓马冲在最前，手中的断矛挑飞了马腾军的旗手，“汉兴”二字的大纛“轰”地栽进血泥里，染血的流苏扫过伤者的脸。
“主公小心！” 庞德的吼声穿透喊杀。一支流箭擦着马腾的耳畔飞过，钉在望楼的木柱上，尾羽还在颤动。马腾这才发现，自己的甲衣不知何时被划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肋骨往下淌——刚才俯身躲箭时，被阎行的飞矛擦了一下。血珠渗进甲叶的缝隙，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退！退到第二道防线！” 马铁的声音带着哭腔。马铁是马腾的族弟，从小跟着他打仗，从前最是勇猛，如今却被羌骑冲得阵脚大乱。马腾望去，左营的方阵己经被冲散，士兵们举着断戟往回跑，身后的羌骑举着带血的马刀紧追，马刀上的血滴落在沙地上，很快被风沙盖住。
“主公！韩军烧了咱们的粮库！” 又一个斥侯滚进来，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发梢还沾着火星，“火太大，救不回来了！”
马腾只觉眼前发黑。粮库在营寨西南角，存着最后五千石粟米，是给安定郡百姓留的救命粮。他扶着望楼的栏杆往下看，韩军的战旗己经插到了中军帐前，“韩”字大纛下，韩遂骑着黑马立在高坡上，手里举着酒碗——那是当年他们结拜时共用的青铜酒碗，碗沿刻着“生死与共”西个字，是马腾亲手凿的。
“寿成！” 韩遂的声音随风飘来，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粗哑，“放下刀，某保你全家平安！”
马腾突然笑了。他想起中平元年的夏天，他和韩遂在渭水边上结拜，杀了头黑羊，用这酒碗盛血酒。那时韩遂说：“往后咱兄弟俩，有肉一起吃，有难一起扛。” 现在这酒碗在韩遂手里，却像把淬毒的刀。
他解下腰间的虎符，塞进庞德手里。虎符是李轩去年送的，青铜铸成，刻着“定北”二字，“若有难处，持此符可调动长安五百羽林”，李轩拍着他肩膀说。“令明，带孟起走。”
“主公？” 庞德的手在发抖，虎符上的纹路硌得他掌心生疼。
“某的伤撑不住了。” 马腾扯开衣襟，露出肋下深可见骨的伤口——刚才那支流箭其实扎进了肺里，他一首咬着牙没说。鲜血混着泡沫从嘴角溢出，染脏了胸前的狼头纹。“韩遂要的是某的命，不是孟起的。你带他去长安，找李大将军……” 他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虎符上，“李轩那小子，最重‘人心’二字。你告诉他，凉州的百姓不想再打仗了……”
帐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马超掀帘而入，银盔上沾着血，手里提着半段断枪。他十七岁，生得面如冠玉，眼若寒星，甲衣下露出的手臂肌肉紧绷，像头被激怒的小兽：“阿爹！咱们拼了！我带八百死士冲过去，砍了韩遂的头——”
“住口！” 马腾吼道。他望着儿子因愤怒而泛红的眼睛，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举着刀要替父报仇，结果被北宫伯玉的骑兵砍断了左腿。“孟起，你今年才十七，往后的路长着呢。” 他摸了摸马超的脸颊，指腹蹭过他脸上未干的血渍，“去长安，学李轩的‘胡汉同光’，别像阿爹这样，一辈子在刀林里打滚……”
“主公！韩军冲过来了！” 帐外的士兵嘶吼，声音带着哭腔。
庞德突然单膝跪地，把虎符塞进马超怀里：“少主，跟我走！末将背您突围！” 他转身对马腾抱拳，铠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响，“主公，末将必保少主周全！”
马腾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尖拄地。剑穗上的红绸被血浸透，像团烧剩的火。他望着帐外逐渐逼近的火把，想起当年和韩遂在渭水边上喝酒，说“要让凉州的胡汉百姓都能吃饱饭”。如今酒碗还在，人却要散了。
“走！” 他大喝一声，挥剑砍断帐前的绳索。帐布“哗啦”落下，遮住了马超的视线。庞德架起马超往外冲，马蹄声、喊杀声、火舌舔舐帐篷的噼啪声，像潮水般涌进耳朵。
“阿爹！” 马超的哭喊被风声撕碎。他挣扎着要回头，庞德的铁臂却像道铁箍，勒得他肋骨生疼。
马腾靠着柱子坐下，摸出怀里的酒囊——是韩遂去年送的葡萄酒，还剩小半袋。他仰头灌了一口，甜中带苦，像极了他们的兄弟情。帐外传来脚步声，韩遂的身影出现在火光里，青铜酒碗在他手中泛着冷光。
“文约，” 马腾笑了，血沫沾在嘴角，“还记得中平元年吗？咱们在北宫伯玉帐下，你说‘等天下太平了，咱们就在渭水边上种葡萄’……”
韩遂的喉结动了动，手里的刀垂了下来。他的铠甲上沾着血，不知是敌是友的。“寿成，是某对不住你……” 他声音发颤，像被抽了筋骨的老狗，“羌王说，若我不拿下金城，就断了咱们的马市……”
“别假惺惺！” 马腾猛地甩了酒囊，酒液溅在韩遂的靴面上，“某要的不是道歉！某要你记住——凉州的百姓，经不起再打了！”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灯，“孟起去长安了……李轩那小子，会替咱们看着凉州的……”
韩遂的刀刺进来时，马腾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那是韩遂夫人常用的香粉味，混着血的腥气，说不出的诡异。他望着头顶的星空，想起李轩去年在长安说的话：“这天下最硬的城，是人心堆的。” 现在，他把凉州的人心，托付给那个总穿着短褐的大将军了。
庞德背着马超冲出营地时，东方的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他们的马队趟过金城县外的小溪，溪水被血染红，像条流动的红绸。马超回头望去，金城方向的火光还在烧，把半边天都染成了赤红色，连云朵都像浸在血盆里。
“庞将军，” 他攥紧怀里的虎符，虎符上的血己经干了，结成暗褐色的痂，“阿爹说要找李大将军。他……会帮咱们吗？”
庞德擦了擦脸上的血，血混着沙粒，在他脸上刻出深沟。他望着远处渐亮的天光，想起去年在长安见过的李轩——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褐，蹲在豆腐摊前和老妇说话，手里还端着碗豆腐脑。“李大将军的‘民谏堂’连鲜卑老妇的状子都接，” 他拍了拍马超的背，“他会帮的。”
马蹄声碎在晨雾里，往东南方的长安方向，一路奔去。
金城里，老掌柜推开酒肆的门，望着远去的马队摇头。他弯腰捡起块染血的碎甲，甲叶上刻着“马”字——那是马腾军的标记。风卷着沙粒扑进来，吹得案上的《凉州志》哗哗翻页。
“这凉州啊，” 老掌柜叹了口气，把碎甲塞进怀里，“总该有个不杀人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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