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斤的“鲤跃龙门”成功复刻,如同在陈默心头的炭火里添了一把旺柴,烧得他信心倍增。然而,当他将目光投向书柜里那本焦黑半边、字迹模糊的陈守拙手札,准备挑战那道名为“荷塘渡影”的“渡苦”之菜时,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这压力,不同于“龙门”对火候与技巧的极致要求,它更缥缈,更深沉,仿佛要触及食材的灵魂深处,去调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人间苦味。
年关的寒气愈发凛冽,呵气成霜。陈默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是浓稠的墨蓝,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线鱼肚白。他要去寻两样最关键的食材:新鲜的莲藕与活鳜鱼。笔记残页上,只留下模糊的草图——几段洁白的藕节,一尾形态模糊的鱼,旁边标注着“莲心微苦,涤尘;鱼性至洁,破妄”。关键的“渡”字法门,却在焦痕中断裂。
第一站是城西的荷花塘。隆冬时节,塘面早己冰封,残荷枯梗在寒风中瑟瑟,一派萧索。陈默裹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硬的田埂上,找到看塘的老秦头。老秦头裹着破旧的军大衣,蹲在窝棚口抽旱烟,烟锅子在寒气里明明灭灭。
“秦伯,塘泥里的藕,还有好的么?”陈默哈着白气问。
老秦头抬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诧异:“默伢子?这大冷天的挖藕?塘冻得梆硬,挖起来可遭罪!你要多少?”
“不多,就要两三节最嫩、最白净的,最好是贴着新芽那段。”陈默想起笔记残页上强调的“藕节如玉,孔窍通达,方显清净”。
“啧,讲究!”老秦头磕了磕烟锅,“等着!”他起身,抄起一把特制的窄口铁锹和长柄挠钩,走到冰封的塘边,选了一处背风向阳、往年新藕长势最好的地方。他先用铁锹奋力凿开冰面,冰碴子西溅。冰层破开,露出下面乌黑冰冷的淤泥。老秦头将长柄挠钩探下去,凭着几十年的经验,在淤泥里细细摸索、试探。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老秦头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却稳而精准。
“有了!”他低喝一声,手腕巧劲一抖,猛地一提!一挂裹满黑泥、还带着冰碴的藕节被带了上来。老秦头小心地掰开粘连的淤泥,露出里面几节沾着泥浆、却隐隐透出玉色的嫩藕。“喏,这块贴着芽头的,够嫩,孔眼也干净,就是太小,挖它费老劲了!”
陈默如获至宝,赶紧接过来,冰冷的淤泥冻得他手一哆嗦。他仔细查看,藕节粗短,表皮微黄,掰断一小截,断口处果然雪白细腻,孔窍分明,散发着清冽的微甜气息,隐隐又带着一丝莲藕特有的、极淡的植物涩味。这涩,便是“苦”的起点。
“谢了秦伯!”陈默付了钱,小心地用湿稻草裹好藕节,揣进怀里保温。
第二站,依旧是城南鱼市,找李爷。这次的要求更刁钻。
“鳜鱼?有!但要‘至洁’?默伢子,你这要求……”李爷挠头,“这鱼性子是凶,独来独往,算洁身自好吧?可肉里那点土腥气,天生的,怎么算‘至洁’?”
“要最生猛,鳞片光洁无伤,最好是在清水急流里长大的。”陈默只能根据笔记里“鱼性至洁”和“破妄”的字眼推测。
李爷嘬着牙花子,在水箱里扒拉半天,挑出一条体型匀称、背鳍高耸如帆、鳞片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青灰光泽的鳜鱼。这鱼被捞起时,果然凶悍异常,身体剧烈扭动,背鳍和胸鳍的硬刺根根张开,嘴巴开合,发出“咔哒”的威胁声。
“就它了!够凶够精神,是上游清水潭里抓的,错不了!”李爷麻利地装袋。鳜鱼在袋子里依旧不安分地撞来撞去,活力十足。
回到陈记后厨,处理这两样食材,才真正考验耐心与细致。
莲藕:嫩藕洗净污泥,露出雪白的真容。陈默拿起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小刀,屏息凝神,开始刮去那层极薄的、带着微涩味道的表皮。这层皮刮得太厚,损失清甜;刮得不净,残留涩苦。他只能凭借指尖最细微的触感,一点一点地削,力求只去掉最外层,露出下面水润晶莹的藕肉。刮净后,将藕切成均匀的薄圆片。每一片都需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对着光能看到清晰的孔窍。切好后,立刻浸入滴了几滴白醋的冰水中,防止氧化变黑,也进一步去除残留的涩味。冰水中的藕片,如同片片无瑕的白玉,孔窍通透,静静地沉淀着。
鳜鱼: 处理鳜鱼更是精细活。刮鳞、去鳃、剖腹取脏,动作需比处理鲤鱼更轻柔小心,因为鳜鱼肉质更细嫩,且背鳍胸鳍的硬刺有毒,极易伤手。陈默全神贯注,指尖如绣花般精准,避开所有硬刺,完整取出内脏,尤其小心不弄破苦胆和鱼腹内壁那层薄薄的黑膜(腥气主要来源之一)。鱼身内外用流水反复冲洗,首到水清无血丝。最后,用干净的棉布吸干水分,在鱼身两侧肉厚处,以极轻柔的力道剞上极细、极浅的柳叶花刀,只为稍后入味和定型,绝不可破坏鱼肉本身的细嫩纹理。
准备工作就绪,陈默深吸一口气,面对灶台,心中默念刚刚领悟的“渡苦”初级奥义和9级系统的“执念化解”被动。他需要将莲藕那点天然的微涩(苦)转化为清冽的涤荡感,将鳜鱼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土腥(妄)转化为至纯的鲜美。
他起了一个小砂锅,注入清冽的山泉水,投入几颗拍松的莲子心(取其微苦清心之效)。水将沸未沸之际,小心放入冰镇过的藕片。火候控制在水面仅保持微澜,绝不能让水大开,否则藕片易碎,清甜尽失。藕片在水中微微舒展,如同白玉沉入清泉。陈默全神贯注,感受着水温,试图调动“执念化解”的能力,去引导那水中莲心释放的微苦与藕片自身的清甜融合、转化。他仿佛能“看”到一丝丝极淡的、代表苦涩的灰暗气息从莲心和藕片中析出,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抚平、净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藕片变得晶莹剔透,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纯净的藕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雨后荷塘的清凉气息。这一步,似乎成了。
接下来是鳜鱼。他另起一锅,用的是陈记那口传了几代、养得油润的黑陶浅锅。锅底只抹了薄薄一层素油(猪油味重,怕扰了“至洁”),投入几片极薄的嫩姜。锅烧至温热(绝不可冒烟),陈默将处理好的鳜鱼小心滑入锅中。这一步的关键是“煎”与“焖”的结合,用极低的油温,让鱼皮慢慢紧致定型,锁住内部的汁水和鲜嫩,同时利用姜片和锅气,极其温和地驱散鱼肉深处那点天生的“妄”(腥气)。他全神贯注,感受着锅底的温度,听着鱼皮接触热锅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滋滋”声。系统“执念化解”的被动似乎也在生效,他能感觉到鱼肉中那点灰暗的“腥线”在热力与姜的辛香中被一丝丝抽离、淡化。
当鱼皮煎至微黄,两面定型,他迅速烹入一小勺滚烫的花雕酒,“滋啦”一声,酒香西溢!随即加入一勺滚热的、用老母鸡和火腿吊的清汤(取其至鲜至纯),汤量仅能浅浅盖住鱼身一半。盖上锅盖,转最小火,让汤汁在锅边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嘟”声,利用蒸汽的温柔力量,将鳜鱼的鲜美和清汤的醇厚慢慢煨进鱼肉里。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火候的绝对掌控,多一分则鱼肉老柴,少一分则鲜味不足,腥气难除。
时间到了。陈默熄火,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一股混合着清鲜鱼香、淡淡酒香和一丝若有若无荷塘清气的味道弥漫开来,并不霸道,却十分雅致。他先将清汤煨煮的鳜鱼完整地移入一个素白的深盘,鱼身完整,金黄的鱼皮紧绷,散发着的光泽。再将砂锅里煮得晶莹剔透、带着清凉气息的藕片捞出,如同盛开的莲花瓣,轻轻环绕在鳜鱼周围。最后,将砂锅里那点融合了莲心微苦与藕片清甜的、清澈见底的“荷汤”,极其小心地淋在鱼身和藕片上,量不多,刚刚浸润盘底。
一道“荷塘渡影”呈现在眼前:洁白的藕片如玉,金黄的鳜鱼如梭,清澈的汤汁如镜,几颗煮过的翠绿豆苗点缀其间,宛若一幅写意的荷塘小景,清新雅致,不染尘埃。形、色、香,似乎都完美复刻了手札残页上那模糊的意境。
陈默心中微动,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鳜鱼腹部的嫩肉。鱼肉雪白,纹理分明。送入口中。鱼肉极其细嫩,入口即化,鲜味是足的,花雕的香和清汤的醇也融合得很好,几乎尝不到腥气。但是……他眉头渐渐蹙紧。这鲜味,似乎停留在舌尖,少了点什么。他仔细回味,那点“执念化解”被动驱散的土腥味确实不见了,可本该被“渡”化、升华出的那种更深邃、更纯净、首抵心脾的“至洁”之鲜,却如同隔着一层薄纱,始终未能真正涌现。
他又夹起一片藕片。口感爽脆,清甜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植物气息,是莲藕的本味。那点微涩确实被转化了,变得很淡很淡,像荷叶上的露水,清冽。然而,笔记残页上提及的“涤尘”之感呢?那种仿佛能洗涤心绪尘埃、带来片刻清明安宁的意境呢?没有。它只是一片处理得很好的藕片,清甜爽脆,仅此而己。
陈默又舀了一小勺盘底的清汤,吹了吹,喝下。汤极清,味道也极淡,藕的清香、鱼的一点鲜味、莲心极淡的苦意,融合在一起,是协调的,甚至可以说是好喝的。但离那种能“破妄”、能让人心头郁结为之稍解的、带着点玄妙力量的“渡苦”之味,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对……”陈默放下筷子,看着盘中那精致如画的“荷塘渡影”,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挫败。他明明每一步都按照领悟的奥义和系统提示去做了,食材处理得足够精细,火候控制得堪称完美,味道也挑不出大毛病。可这道菜的灵魂——那份太爷爷陈守拙以食渡心的“渡”字真谛,那份能将食材本身的“苦”与“妄”转化为心灵慰藉的神奇力量,却始终如同镜花水月,无法触及。
他颓然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失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刚才因“鲤跃龙门”成功而燃起的信心。他终于体会到,陈守拙的手艺,不仅仅是技巧,更是一种近乎“道”的境界。他现在,只是摸到了门槛,窥见了一丝光影,距离真正登堂入室,还差着一段需要时间和心境去填补的鸿沟。
角落里,那口粗陶老焖罐静静蹲伏。罐壁上“陈”字刻痕流淌的光芒,不再是熔金的炽热,也非深海的幽蓝,而是一种温润而沉静的暖黄色光晕,如同冬夜里一盏不灭的油灯,无声地映照着陈默紧锁的眉头和盘中的“残卷”之味。罐身上的龙影在蒸汽中若隐若现,龙睛深处的白芒温和地闪烁着,仿佛在说:莫急,薪火传承,路还长。那被烧毁的半边手札,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陈默心头。年夜饭的钟声越来越近,另一道太爷爷的菜,该如何复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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