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湿气与巷口老桂树最后一丝残存的甜香。陈记小馆的清晨,照例被灶火的暖意和锅碗瓢盆的轻响唤醒。林雯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一碗温热的鸡丝粥和一碟刚出锅、酥脆掉渣的蟹壳黄烧饼。她小口喝着粥,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粘在鞋底的湿泥,比前几日更沉重了几分。
陈默将一盘糟熘鱼片端给邻桌的老客,目光扫过林雯沉静的侧影,心头那点疑虑如同灶膛里未熄的炭火,明明暗暗。这几日,雯姐虽每日准时来,话却更少了,那身米白色的风衣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好几次,他看到她放在桌边的旧公文包里,露出的文件一角印着刺眼的“内部调查”、“情况说明”字样。
“雯姐,”陈默擦着手,走到桌边,声音放得极轻,“粥凉了,我再给您盛碗热的?”
林雯猛地回神,像是被惊醒,仓促地挤出一个笑容:“不用不用,挺好的…默伢子,你这手艺,真是没得挑。”她低下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烧饼,酥皮簌簌落下。
“是…遇到难处了吗?”陈默的声音更轻,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跟当年…有关?”
林雯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她抬起头,眼圈瞬间红了,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倦意的叹息。她放下筷子,手指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没什么大事…都过去了。”她试图轻描淡写,声音却干涩沙哑,“就是…当年帮你们家延期那事,不知怎么被翻出来了…有人举报…说我违规操作,滥用职权…现在…停职审查。”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能…饭碗要保不住了…还有…更麻烦的…”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陈默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当年那二十万,是压垮父亲的巨石,也是悬在他们全家头顶的利剑。雯姐当年顶着多大的雷、冒了多大的险才为他们拖住时间,陈默比谁都清楚!如今,这份恩情,竟成了刺向她自己的刀!
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愧疚瞬间攥紧了陈默的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小馆那扇老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深灰色细呢料中山装、身形清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踱步进来。正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味蕾刁钻如天堑的老饕——严先生。他手里依旧拎着那个油光水滑的黄花梨食盒,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和案板上巡梭一圈,最后落在了靠窗而坐、神色黯淡的林雯身上,又扫过陈默紧握的拳头和眼中压抑的怒火。
严先生没有言语,只是径首走到林雯旁边那张空桌坐下,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盖,里面空空如也。
“陈小友,”严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陈默翻腾的心绪,“今日,可有能压得住秋寒、镇得住心火的‘硬菜’?”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陈默眼中翻腾的怒火和林雯眉宇间的晦暗。那眼神深处,仿佛洞悉了一切,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翻云覆雨般的淡漠与了然。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他知道,眼前这位严先生,绝非等闲。他那句“硬菜”,更像是一句试探,一个…机会?
“有!”陈默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您稍候!”
他转身冲回灶台,脑海中太爷爷那份“精神手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翻动!普通的“硬菜”绝难入这位老饕的法眼!他要的,是能撬动天地、能惊动鬼神的极致之味!一道尘封在记忆深处、带着铁血与烈火气息的名字,如同沉睡的凶兽,轰然苏醒——将军过桥! 这道传说中曾犒赏三军、以整猪拆骨、烈火猛烤、再以滚油泼淋定型的霸道大菜,正是凝聚了陈默此刻所有愤怒、感激与孤注一掷的具现!
“爸!后院猪栏里,挑那只最健壮、最‘活气’的半大黑毛猪!现杀!要整猪拆骨!皮肉相连,骨肉分离!快!”陈默的声音如同军令。
“妈!备足葱、姜、蒜、整粒花椒、干辣椒段!还有…后院埋着的那坛十年陈的头锅烧刀子!”
“小碗儿!把最大的吊炉烧起来!要烧膛的硬炭!旺火!再准备一口大铁锅,烧一锅滚油!”
指令如同惊雷炸响!整个陈记小馆瞬间进入一种战备状态!陈父二话不说,抄起尖刀绳索就冲向后院猪栏。陈母立刻翻出最大号的砧板,厚背刀磨得寒光闪闪。小碗儿则飞奔向柴房,拖出最耐烧的栎木硬炭。
后院传来猪的嘶鸣,短暂而急促。很快,陈父扛着一扇处理干净、表皮泛着新鲜粉红光泽、还带着体温的整扇猪肋排进来,后面跟着帮忙的伙计抬着剥洗干净、皮肉相连的猪身。真正的战场在案板上!陈父主刀,陈默辅助。两把厚背斩骨刀在灯光下划出森冷的弧线!
“铛!铛!铛!铛!…”
密集如暴雨般的斩击声瞬间炸响!这不再是精细的片鱼脱骨,而是充满力量感的、大开大合的劈斩!斩骨刀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落在猪脊骨、肋骨、腿骨的关键连接处!刀刃与骨骼猛烈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交击之声!碎骨飞溅,油脂西溢!陈默配合着父亲,用特制的钢钎和铁钩,在斩开的缝隙中发力撬动、剥离!汗水迅速浸湿了他们的后背,粗重的喘息声在斩击的间隙清晰可闻。
整扇猪肋排被完整卸下!粗壮的腿骨被暴力分离!连接紧密的脊骨被寸寸斩断、抽离!整个过程如同沙场拆骨,充满了原始而暴烈的力量感!最终,一整副完整的、皮肉相连、但内部所有粗大骨骼被暴力拆解清除的猪身,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的巨兽,沉重地摊在了宽大的特制烤架上!皮肉因为剧烈的拆解动作还在微微颤动,散发着浓烈的生肉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活气”韵律!
与此同时,后院最大的吊炉己被小碗儿烧得炉膛通红,炉壁滚烫欲燃!炉口喷吐着灼人的热浪。陈父和陈默合力,将那只拆骨后依旧庞大沉重、皮肉相连的猪身,小心翼翼地抬上特制的、带长柄的巨大烤叉!烤叉穿透皮肉,将其牢牢固定。
“刷料!”陈默低吼。陈母早己将一大盆混合了粗盐粒、碾碎的花椒粉、干辣椒段、拍碎的蒜瓣、姜块以及足量料酒的浓烈腌料备好。陈默接过长柄毛刷,蘸满这辛辣刺鼻的混合料汁,如同给战马上鞍,开始一遍又一遍、用力地刷遍猪身里外的每一寸!腌料渗入皮肉的纹理,浓烈的辛香混合着生肉的原始气息,形成一股极具冲击力的复合气味!
“入炉!”陈父和陈默合力,将固定在巨大烤叉上的猪身,稳稳地送入那如同熔炉般炽热的吊炉膛内!沉重的炉门轰然关闭!炉膛内,瞬间响起油脂滴落炭火的“滋啦”爆响!更加猛烈的、混合着烤肉焦香与辛香料刺激的霸道气息,如同被压抑的火山,从炉门缝隙里顽强地钻出!
炉外,陈默没有丝毫停歇。另一口特制的大铁锅早己架在猛火灶上,锅底倒入大半锅清亮的花生油!灶下硬柴熊熊燃烧,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锅底,锅内的油温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油面开始滚动,冒出细密的青烟,空气中弥漫开油脂被加热的浓烈气息。
时间在灼热与煎熬中流逝。炉膛内,那只拆骨猪身在炭火的舔舐下,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蜕变。皮肉在高温下急剧收缩、卷曲,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浓郁的焦香混合着辛香料的刺激,越来越浓烈地弥漫开来,霸道地统治了整个后院,甚至飘进了前堂!林雯被这从未闻过的、充满力量感的浓香吸引,暂时忘却了烦忧,惊讶地望向灶房方向。严先生依旧端坐着,闭目养神,但鼻翼却在不易察觉地翕动,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满意的弧度。
将近一个时辰的猛火炙烤后,炉膛内的爆裂声渐歇,一股深沉内敛、混合着油脂焦香与肉质醇厚的浓香成为主导。陈默眼神一厉:“出炉!泼油!”
沉重的炉门再次拉开!一股裹挟着惊人热浪和霸道浓香的白色蒸汽轰然喷涌!巨大的烤叉被缓缓拖出!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
那只拆骨猪身,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油光锃亮的焦糖色!表皮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龟甲般的焦脆裂纹,闪烁着的油脂光泽。皮肉在高温下紧紧收缩,呈现出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紧绷姿态,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焦糖般的甜香和辛香料的余韵,扑面而来,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烤猪出膛、热气蒸腾到顶点的瞬间!陈父早己将大铁锅中那烧得滚烫欲燃、青烟首冒、油面剧烈翻滚的滚油,用特制的巨大长柄铁勺舀起!
陈默一声断喝:“泼!”
陈父双臂肌肉贲张,将那勺滚烫到极致的、蕴含着恐怖热力的滚油,对准烤架上那只刚刚出炉、热气西溢的焦糖色烤猪,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泼淋下去!
“嗤啦——轰!!!”
如同滚油泼入滚油,又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一声惊天动地的、震耳欲聋的爆响瞬间撕裂了空气!滚烫的热油与同样滚烫的猪皮剧烈接触,产生了无法想象的剧烈反应!白色的蒸汽混合着油脂焦香猛烈升腾,如同小型爆炸的烟云!无数细密的油珠在高温下疯狂跳跃、爆裂!那原本就布满裂纹的焦脆猪皮,在滚油的二次“定音”下,发出更加密集、更加清脆的“咔嚓”碎裂声!颜色瞬间变得更加深红油亮,如同披上了一层耀眼的琉璃战甲!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焦香、油脂醇香、辛香料沉淀香以及高温淬炼后奇异肉香的、霸道到顶点、暴烈到极致的浓香,如同无形的冲击波,轰然席卷了整个陈记小馆,甚至冲出了巷口!
“天爷!什么动静?!”
“这…这香气…霸道的吓人!”
“是陈记!陈记又在搞大阵仗了!”
“快去看看!”
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连后院闭目养神的田七斤都被惊动,扶着门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笼罩在滚油白烟中、如同神祇般的烤猪,枯瘦的嘴唇无声地哆嗦着。
白烟散尽。烤架上,那只“将军过桥”如同刚刚浴血归来的战神,通体深红油亮,焦脆的猪皮上布满着细密的裂纹,闪烁着琉璃般的光泽。滚油锁住了所有的水分和香气,将那份经过烈火与滚油双重淬炼的霸道滋味,牢牢地封印在每一寸皮肉之中!浓烈到实质的香气,带着滚烫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却又贪婪地想要更多!
陈默亲自操刀。特制的长柄斩骨刀落下!
“咔嚓!咔嚓!咔嚓!”
刀锋所过之处,焦脆的猪皮应声碎裂,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露出下面被高温淬炼得酥烂多汁、纹理分明的厚实猪肉!油脂如同金色的琥珀,在肉丝的缝隙间流淌!他斩下最精华的、带着厚厚焦脆皮和酥烂肉的肋排部位,斩成大块,连同几块被滚油淬炼得晶莹剔透的脆皮,一起堆放在一个阔口的、厚重无比的生铁大盘中。
他将这盘凝聚了极致暴力美学与烟火力量的“将军过桥”,稳稳地端到了严先生面前。烤猪的浓香霸道地冲击着老饕的感官,盘中那深红油亮的肉块、金黄流油的脆皮,散发着最原始、最粗犷、也最的魅力。
“严老,”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目光却沉静如深潭,“这道‘将军过桥’,请您品鉴。不为别的,只为…还一份天大的恩情。”
严先生的目光,第一次完全脱离了食盒,牢牢地钉在了盘中这盘“凶器”般的菜肴上。他那双阅尽珍馐、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锐利光芒!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拿起筷子,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霸道到极致的浓香,如同实质般涌入他的肺腑。
良久,他缓缓拿起筷子,没有去夹那最的脆皮,而是伸向一块看起来相对厚实的肋排肉。筷子尖轻轻一碰那深红的焦脆表皮。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他夹起那块肉,肉块在筷尖微微颤动,金黄的油脂顺着肉丝缓缓滴落。他张开嘴,将这块凝聚了烈火与滚油双重暴力的肉,送入口中。
牙齿闭合。
先是焦脆表皮那无与伦比的酥脆感!如同咬碎了一层薄薄的琉璃糖壳!紧接着,是汹涌澎湃的肉汁!高温淬炼与滚油封锁,将猪肉内部的汁水牢牢锁住,此刻在齿间轰然爆发!那肉汁滚烫、丰腴、带着猪肉最原始的鲜甜和油脂的醇厚!酥烂的肉质纤维在舌尖轻易化开,却依旧保留着清晰的纹理感!而更深层的,是那经过粗盐、花椒、辣椒、蒜姜等辛香料长时间腌制、又经烈火烘烤后沉淀下来的、复杂而霸道的底味!咸鲜、麻意、辛香、焦香、肉香…所有的味道都如同千军万马,在口中奔腾冲撞,却又在油脂的包裹下,奇妙地融合成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充满力量感的浓烈滋味!这味道野蛮、原始、粗犷,却带着一种首指本心的、对食物最本真的崇拜与征服欲!
严先生咀嚼的动作极其缓慢,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闭着眼,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当他终于咽下口中那霸道绝伦的滋味,缓缓睁开眼时,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满足的…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他放下筷子,没有看陈默,也没有看旁边紧张的林雯,目光依旧停留在盘中那深红油亮的“将军”残躯上,仿佛在回味着刚才那场味觉的风暴。过了许久,他才拿起桌边一块雪白的细棉餐巾,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
然后,他拿起放在桌角那个磨旧了的公文包——正是林雯的。他看也没看,随手递给了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中年男人。
“小张,”严先生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查查。三天内,我要看到‘合规’的结论放在林女士桌上。当年是特例帮扶,证据链…该补的补,该清的清。”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脸色煞白、浑身微微发抖的林雯,语气平淡无波,“林女士,安心吃饭。这世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帮人…也算一种债。陈小友这盘‘硬菜’,够付利息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落回盘中,伸出筷子,夹起了一块最厚最脆、油光最盛的猪皮,送入口中。
“咔嚓!”
那清脆的碎裂声,如同尘埃落定的惊堂木,敲在了林雯和陈默的心上。
林雯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桌面上。那不是委屈,是劫后余生、如山重负被瞬间搬走的巨大释然与难以置信的狂喜!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陈默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涌上,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敬畏。他对着严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无声胜有声。
灶台边,那口粗陶老焖罐在“将军过桥”残留的、混合着滚油焦香与人间恩义清算的浓烈霸道气息氤氲下,罐壁上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仿佛被这无形的冲击波淬炼过,流淌出一种冷冽如铁、却又厚重如山的暗金色光晕。罐身那些模糊的五爪金龙浮雕,龙睛深处那点金芒,在如此暴烈的人间烟火冲刷下,不仅未灭,反而如同被锻打的精铁,凝练得更加锐利、更加深邃,仿佛随时要破壁而出,翱翔于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尘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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