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缠绵绵,洗得青石巷一片油亮清寒。檐头水珠滴答,敲在石板上,溅起细小凉意。空气里浮动着湿漉漉的泥土气和微弱的草木腐味,干煸鸭那霸道浓烈的焦香也被这绵密的雨丝冲淡、裹挟,最终沉入石板缝隙里。陈记小馆的灶火成了巷子里最醒目的暖源,橘黄的光晕透过水汽氤氲的窗户,晕开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食客们缩着脖子,搓着手,在门口窄窄的雨檐下排着队,低声交谈的呵气在冷雨中凝成白雾。队伍末尾,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者。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肩头被雨水洇出深色的水痕。他安静地立着,手里一把磨得油亮的旧竹骨油纸伞,伞尖雨水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洇开一小片深色。老人浑浊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沉沉越过大堂里攒动的人头,穿过灶间蒸腾的白色水汽,牢牢钉在了灶眼旁那口粗陶老焖罐上。罐身敦厚,雨水带来的凉意似乎让罐壁那个模糊的“陈”字刻痕都显得更加清晰、幽深。
陈默正将煸透的鸭块往老焖罐里装,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罐壁。就在那一瞬,他心神猛地一跳!食材世界里原本清晰流淌的“”、“丰腴”、“焦香”等种种“韵律”感知,像平静水面骤然被投入一颗石子,一圈圈涟漪中心,突兀地荡开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沉重感的“共鸣”!这感觉陌生而古老,仿佛深埋地底的根须被连绵秋雨惊动,正缓慢地、带着泥土气息苏醒过来。
他下意识抬眼,目光穿过灶间的烟火,与门口老者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神隔空一碰。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竟比檐外的秋雨更迅捷地钻入心底。
“爸,”陈默压下心头异样,声音尽量平稳,“雨寒气重,该那口炖锅上场了。”
陈父正往灶膛里添着硬柴,闻言立刻点头:“是该它了!那口砂锅,专等这湿冷天煨热汤!”他几步转到后院角落,拨开几捆湿漉漉的柴禾,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口圆墩墩的土陶砂锅来。锅身粗粝,颜色暗沉,内壁挂满深褐色、层层叠叠的汤垢,那是无数个秋冬炖煮留下的时光印记,是陈记祖传煨汤的宝贝。
几乎在砂锅被捧出的刹那,陈默清晰地“捕捉”到那股沉重的“共鸣”又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他甩甩头,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烟火。
“老刘头!劳烦您,挑一只最‘紧气’的土鸡,要年头足的!再捎些新挖的小芋头,圆溜粉糯的那种!”陈默扬声对冒雨送肉来的肉铺老刘头喊道。
“得嘞!包你满意!”老刘头洪亮的嗓门穿透雨帘。
不多时,一只收拾干净、羽毛根处还带着新鲜泥土气的土鸡和一小筐沾着湿泥、圆头圆脑的小芋头送到了案上。陈默指尖拂过鸡身,一种紧实、充满弹性的“韧劲”脉动传来,带着山林里奔跑的气息;而那些小芋头,则散发出一种新出土的、微甜的“粉糯”韵律。
“妈,鸡剁大块,冷水下锅焯透。芋头劳烦您刮皮洗净,个头小的整颗,大的切滚刀块。”陈默吩咐着。
陈母应声,厚背刀起落,鸡块斩得大小均匀。小碗儿则蹲在一旁木盆边,拿着竹片飞快地刮着芋头皮,露出里头奶白的芋肉。
大铁锅坐上灶眼,注入半锅冷水,斩好的鸡块“哗啦”倒入。陈默亲自看着火,灶下添几根硬柴。火焰舔舐锅底,锅内冷水渐渐升温,水面开始浮起细小的气泡,接着是灰白的浮沫,如同肮脏的雪片,随着水温升高,越聚越多,翻滚着涌向锅边。浓烈的生腥气弥漫开。陈默眼疾手快,用铜勺贴着水面,稳稳地、耐心地将这些浮沫一勺一勺撇去,动作沉稳。首至汤水变得清澈,再无浑浊浮沫涌出,只余下鸡块在清汤中沉浮,原始的鲜香开始替代腥气。
焯好的鸡块捞出,温水冲去表面浮沫,沥干。砂锅早己被陈父架在另一个炭火微红的炉子上,锅底垫了几片老姜。沥干的鸡块被小心放入砂锅。陈默取过水瓢,注入足量的【地脉甘泉】。清冽的泉水漫过鸡块,发出细微的“咕噜”声。盖上厚重的砂锅盖,只留一丝极小的缝隙。
“猛火烧开,文火慢煨。”陈默盯着那丝缝隙里开始溢出的白色蒸汽。
炉下炭火由红转暗,只余下持久的、温和的热力包裹着砂锅。时间在雨声和灶火的微响中悄然流淌。厨房里渐渐被一种温润的、带着胶质的鲜香占据。那香气不霸道,却极其熨帖,丝丝缕缕,沁入被秋雨濡湿的空气,钻入每个等待食客的鼻腔,驱散着骨头缝里的寒气。一个多时辰后,当砂锅盖沿溢出的汤汁变得浓稠油亮时,陈默示意:“下芋头!”
揭开锅盖,滚烫的白色蒸汽轰然腾起,带着浓郁的鸡汤鲜香。锅中汤色己微微泛出的乳白,鸡块在汤中沉浮,皮肉因久炖而显得松弛。陈默将刮洗得白白净净的小芋头沿着锅边滑入滚烫的鸡汤中。芋头入汤的刹那,发出轻微的“滋”响,旋即被翻滚的汤汁温柔淹没。
再次盖严锅盖。炭火继续以文火舔舐着锅底。砂锅内,又是一场无声的蜕变。鸡汤的醇厚鲜美,开始向那些奶白的芋头内部渗透、交融。芋头特有的粉糯清甜,也一点点反哺给汤汁。锅盖缝隙里溢出的香气,渐渐多了一丝淀粉被熬煮出的、令人心安的甜糯气息。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当陈默终于揭开砂锅盖时,一股比先前更加浓郁、更加醇和、饱含着鸡肉精华与芋头清甜的暖香,如同积蓄己久的力量,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弥漫开来。汤色己呈的奶白,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油亮的鸡油。鸡块炖得酥而不烂,皮肉莹润;小芋头则吸饱了汤汁,一个个胀鼓鼓的,表皮微微透明,内里粉糯,几乎要融化在汤汁里。几粒碧绿的葱花被陈母撒入,如同点睛之笔,在白汤金油上跳跃。
“芋儿鸡,起锅了!”陈默的声音带着热汤熨帖过的暖意。
早己被那温暖醇厚的香气勾得腹中空鸣的食客们,尤其是那些被秋雨打湿了衣衫、带着一身寒气进门的,迫不及待地围拢过来。一碗碗滚烫的芋儿鸡被端上桌。奶白的汤,金黄的油珠,酥软的鸡肉,粉糯的芋头,热气腾腾,在粗陶碗里散发着难以抗拒的暖意。
食客们拿起汤匙,先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热汤,吹开表面的油花,轻轻啜饮。滚烫、鲜美、醇厚的汤汁滑入喉咙,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扩散开,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寒意,熨帖得人忍不住喟叹出声。再夹起一块芋头,入口滚烫绵软,舌尖轻轻一抿,粉糯的芋肉便在口中化开,清甜中裹挟着浓醇的鸡汤鲜味,滋味层层叠叠。鸡肉更是酥软脱骨,纤维里饱吸了汤汁,咸鲜适口,连皮带肉,都是满足。一口热汤,一块芋头,再配上一块酥烂的鸡肉,冷雨带来的湿重与瑟缩,就在这碗滚烫的慰藉里,被暖意一寸寸驱散。
“呼——舒坦!这口热汤下去,魂儿都回来了!”
“这芋头…绝了!粉糯糯的,吸饱了鸡汤的鲜,比肉还香!”
“下雨天喝这个,神仙日子啊!”
“从里暖到外,骨头缝里的寒气都逼出来了!”
陈父盛了满满一碗,特意多放了几块炖得酥烂的鸡腿肉和圆溜溜的小芋头,轻轻放在陈母面前。老两口相对而坐,捧着碗,小口啜饮着热汤。陈父喝得额角微微见汗,湿冷的疲惫被暖汤驱散,脸上露出舒展开的惬意。陈母细细品味着粉糯的芋头,那熟悉而踏实的滋味,让她想起无数个落雨的日子,灶上总是煨着这样一锅热汤,等着归家的人。她抬眼,目光扫过满堂捧着碗、被热汤暖得面色红润的食客,最后落在儿子陈默身上。
陈默正将砂锅里最后一点浓白的汤底舀出,一滴不剩。他转过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门口。那位蓝布褂子的老者不知何时己悄然离开,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小片未干的水渍,和油纸伞尖滴落形成的一小圈湿痕,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心头那一缕沉甸甸的“共鸣”余韵,还在隐隐浮动,带着秋雨的湿冷和泥土的深重。
他端起自己那碗芋儿鸡,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传来。碗中,奶白的汤汁微微晃动,映着灶火温暖的光。他喝了一大口,鲜浓滚烫的汤汁顺着食道滑下,暖意瞬间在胸腔弥漫开,将那缕沉郁的余韵暂时压下。然而,角落阴影里,那只被炭火余温烘烤着的粗陶老焖罐,罐身那个古朴的“陈”字刻痕,在灶间弥漫的鸡汤暖香与水汽中,仿佛比平日更加幽邃。罐身那些模糊的龙形浮雕,在氤氲的蒸汽里,轮廓似乎也悄然深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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