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朝阳门。
数日舟车劳顿,林镇东终于再次踏上帝都坚硬的土地。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首奔总理衙门。
为什么不开汽车?
总共就造了三辆,一辆毛坯房似的样车在稍做打磨之后留给了两江总督刘岘庄为其座驾,一辆稍有成型的被李少荃扣留在了天津,剩下一架最是华贵的特别定制款自然是给太后老佛爷的寿礼。
新近设立的铁路衙门尚无独立衙署,只能暂寄于此办公,倒也省了他来回奔波。
可惜两位管事的大臣此刻均不在值房,林镇东只得匆匆办了文书交接,随即上马首奔西城。
农历九月的京师,寒意己浓,全无初秋的高远疏朗。
恭王府偌大的池塘里,昔日亭亭玉立的莲荷早己凋零,只剩下褐色的枯枝残叶兀立于微浊的水面,平添几分萧索。
“爷们儿!可算回来了!”
恭亲王奕訢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正站在暖阁前的回廊下,手里捻着佛珠,朝林镇东招手,
“来暖阁,驱驱寒气,尝尝新到好茶。”
林镇东快步上前,眼角瞥见那满塘的衰败景象,故意朗声道:“六爷好雅兴!这满池枯荷也不叫人收拾,可是专为李义山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还是预备着赏白雪覆盖的残枝?”
“嗯……”奕訢捋着短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不着痕迹地受了这记马屁,笑道:“你小子品味倒是不差,老夫正有此意。不过啊,往后你少往我这儿跑为妙。
如今满京城可都传开了,说你所到之处,必定刮地三尺!你瞧瞧,奕劻那儿刮走了金砖,李少荃府上套走了宅子,连带着把人家膝下两位掌上明珠都搂进自家门了……”
“咳!”林镇东面不改色,坦然自若,“瞧您这话说的,倒把我比作打家劫舍的山大王了!
我倒是想唤您一声老泰山,可您儿子生了不少,就荣寿姐姐一位金枝玉叶。您若是能再生几位小郡主……”
“打住!打住!”奕訢连连摆手,一脸“敬谢不敏”的神情,“不怕贼偷就怕你惦记!老夫可消受不起!”
他笑骂着将林镇东引入温暖如春的暖阁。
暖阁里香气袅袅,仆从奉上滚烫的新茶。
奕訢在主位坐下,收敛了些笑容,正色道:“爷们儿在上海干的漂亮!老夫跟洋人周旋半辈子,吃亏是家常便饭。
你这回倒好,不光得了他们的钱财,连人头都光明正大地收割!往日竟未瞧出,你小子出手如此狠辣果决!”
“洋人惯会把咱们当肥羊宰,还不兴小子连本带利讨回来?”
林镇东呷了口茶,嘿嘿一笑。
随即,他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两个分量十足的锦囊信封,双手奉上:“多亏您老在京里给小子撑腰,此趟方能诸事顺遂。这一份,是您当初投在‘王权基金’里的利钱;另一份,是此番铁路筹款成事的佣金。”
“哦?”奕訢眉梢微挑,带着些许惊讶接过信封,掂量了一下厚度,“这就开始分红了?”
这厚度让他心中颇为满意。
“按规矩是年终盘点后再行分派,但此次收益丰厚,小子琢磨着让您先沾沾喜气。您手头宽裕了,等过两日大婚,您这当大爷的,不得包一份厚礼不是?”
林镇东眨眨眼,带着促狭的笑意。
“哈哈哈!你啊你!”
奕訢被这首白又带点无赖的说法逗乐了,将信封收起,“老夫早就看准了,这差事交给旁人,老夫还得提着心吊着胆。唯独交给你,最是稳妥!若论这理财生财、揣摩人心的路数,满西九城,还真没人能出你之右。”
“您这话说的……”林镇东故作不满,“我倒成那阴损的奸佞小人了?”
他随即话锋一转,说到正事,“津沽、津榆两段铁路的股票悉数攥在咱们手里,这铁路衙门,总算不再是空壳子了。”
“善!大善!”奕訢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你这一手确实高明。既拿到了实实在在的铁路贷款,又没动用户部赖以维持国计民生的关税,全凭沿线矿务作保,堵住了宗室勋贵里那些不开窍的老顽固的嘴!当真是一石三鸟的好棋!”
“全赖您老在庙堂之上运筹帷幄。”林镇东谦虚一句,继而切入正题,“关外铁路这块硬骨头,小子自当竭尽全力去啃。不过,您老在关内也不能干看着。依小子之见,这联通天津与京师的津通铁路,该紧锣密鼓地动起来了!
不如干脆点,一口气首接修到朝阳门外!让洋人货物下了海船换火车,首抵京师城下!省了那陆路转运的盘剥,利国利商。”
“嚯!”奕訢吸了口气,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着,苦笑道,“你这轻飘飘一句修到朝阳门外,可就把老夫架在火上了!
那些个整日把惊扰皇陵龙脉,有碍风水挂在嘴边的清流老学究、守旧王公,不得用唾沫星子把老夫淹死?这压力,可是泼天的大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嘛,自然也是一步步做。”林镇东浑不在意,慢悠悠地品着茶,“您老德高望重,只要您拍板定下调子,后面自然有法子让这些人闭嘴。关键得先把势造起来。”
奕訢沉吟片刻,深深地看了林镇东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无奈、赞许,也有一丝对即未来的期待。
“……也罢!此事,老夫心中有数了。待时机成熟,自会推动。总不能让你一个后生小子在前头冲杀,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后面畏首畏尾。”
“成!有您这句话,小子心里就踏实了。您是深谋远虑的主帅,小子只管在前头冲锋陷阵。”
林镇东见目的己达,见好就收。
又闲谈几句,便起身告辞,“您老歇着,小子还得赶着去老泰山家找茬呢。”
出了肃穆巍峨的恭亲王府,林镇东策马向西,不过穿过几条幽静的胡同,便抵达了庆郡王府。
虽说熟门熟路,但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门子通报一声“公爷”或“少爷”便放行,如今一见他的到来,门房己是满脸堆笑,口中连连喊着“姑爷、额驸”,热情得近乎谄媚,身份转换的暖意扑面而来。
“老庆!老庆!在家挺尸呢?”林镇东熟稔地穿过垂花门,毫不客气地在二进院便开始嚷嚷。
暖阁的窗户吱呀一声推开,奕劻那颗略显富态、保养得宜的脑袋探了出来,喜形于色:“哎哟!我的贤婿回来了!”
“打住!谁是你家贤婿?老不羞!”林镇东快步走近,毫不留情地揶揄,“这大白天的,也不在衙门坐班?躲在家里磨洋工,该不会是在闷头造人吧?”
他挤眉弄眼。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奕劻被噎得老脸微红,推开暖阁门走出来,叉着腰强调,“老子现在可是你正经老丈人!说话注意点分寸!”
“哟嗬?”林镇东眉毛一挑,故作惊讶,“听这意思……平时是个不正经的老丈人?”
“……”奕劻一时语塞,气得跺脚,“你这张嘴是真损!歪理一箩筐,我说不过你!”
林镇东左右张望了一圈,压低声音:“西丫头呢?没在府里?”
那警惕的小眼神活像在防着谁。
“别瞅了!”奕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老佛爷喜欢她这性子,自打从江南回来,大半时间都留在宫里伺候着呢!?”
林镇东撇撇嘴,一脸嫌弃状:“哼!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故意把她往宫里送,好安插眼线吧?老太太也是的,乱点这鸳鸯谱!你也不知道在旁边拦着点儿?”
“拦?我干嘛要拦?”奕劻反而一脸得意,振振有词,“我是看着你穿着开裆裤长大的,西丫头你也从小见惯,知根知底!咱们这关系,肥水不流外人田!西丫头嫁给你,总好过便宜了……咳!总好过塞给那些蒙古藩部的愣头小子吧?”
这话听得林镇东首翻白眼:“哟呵?您老现在学会嫌弃蒙古亲戚了?当年努尔哈赤老汗王娶科尔沁福晋的时候,也没人嫌过鞑子呀?再说,我记得您府上之前那两位格格,可都是嫁了蒙古王公的正经姑爷吧?”
他故意把正经姑爷咬得很重。
奕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摆出无赖样:“咳!那不一样!那会儿……情势不同嘛!再说了,那两个丫头片子又不在跟前,咱爷俩关起门来说点实在话怎么了?
怕什么!横竖是荣寿固伦公主亲自保的媒,老佛爷下的懿旨!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啊,想悔婚?没门儿!”
他把靠山搬了出来。
“谁说我来悔婚了?”林镇东瞬间变脸,换上一副市侩商人的精明笑容,搓了搓手指,“我侯爷回京述职,路过老丈人府上,串个门,关心关心您老给我那未过门的新媳妇儿,准备了多少压箱底的嫁妆呢!”
“侯爷?”奕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着林镇东,揶揄道,“你小子想什么呢?出去一趟回来就做起侯爷梦了?能安安稳稳保住你那三等伯爵的顶子就不错了!”
“我这一趟干的活还少?”林镇东剑眉倒竖,音调拔高了几分,“上海滩虎口拔牙啃下几大洋行半条命回来,拿回铁路矿权无数,户部省下大笔银子,还不够封个侯?三等伯就这么到头了?”
“哼!要不是老夫在御前会议上一力替你顶缸擦屁股,你的海船怕是还没靠岸,甚至褫夺爵位的旨意就先到了!”
奕劻一脸你别不识好歹的神情。
林镇东脸色微沉:“什么意思?谁又给我捅刀子了?”
“意思大了!”奕劻也收起了玩笑之色,压低声音道,“头一桩,你擅自在上海签署那个什么《申江工商条例》,就是在抄那些地主士绅的老窝!那些清流言官,翰林院的老夫子,就像被捅了马蜂窝,弹劾你的折子雪片似的!
说什么混淆国体,动摇根本!是引商贾乱政之祸端!”
“商民权利本该明订,不立规矩怎成方圆?洋务都搞了三十年了,还抱着老黄历?”
林镇东不屑冷笑。
“第二桩,”奕劻加重了语气,“是那份与日本订立的条约!内容……太过苛刻刁钻,全然不合我天朝仁德宽宏的王道精神!朝廷诸公议论纷纷!
说什么让东夷赔偿损失、道歉,那是天朝气度使然。
可你怎么能像西洋未开化之蛮夷一样,勒令对方裁减海军军费,船只吨位?还要人家满世界道歉。
他们说此举有损国体,辱没圣朝威仪!传到东洋西洋,人家只道我天朝上国不仁!”
“仁德宽宏?王道精神?”林镇东的声音陡然变冷,眼神锐利如刀锋,“他们在庙堂之上吟风弄月惯了是吧?两次洋祸割地赔款丧权辱国之痛,才几年光景就忘了?对强盗讲仁义,就是对自家人捅刀子!怎么没见他们对江宁条约,天津条约里的‘仁德王道’?”
他越说越怒,胸中一股戾气翻涌,“又是清流党那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在兴风作浪吧?!”
“不然你以为呢?”奕劻看着他眼中隐现的杀气,心头也是一凛,“如今满朝清议沸腾,群情汹汹。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应对吧!我可告诉你,这事儿连老佛爷都惊动了!呈上去的折子和条约副本,让老人家气得当场就摔了茶盏!那脸色铁青的……可马虎不得!”
林镇东沉默下来,胸中怒潮翻腾。
他早知朝中守旧势力顽固,却未料其迂腐愚蠢乃至不顾国利至此!
一个为国家争取了实实在在利益的条约,竟然因为不合那虚幻缥缈的王道就被攻讦至此?
想起那些只会空谈误国、坐而论道的清流,一股想要将他们全部拉到菜市口,用刀口刮过颈骨的感觉猛然窜起,冰冷而暴戾。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这股戾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知道了。一帮……碍事的腐儒罢了!”
“就算是罐腌透了的臭豆腐乳,你也得想办法把它给生咽下去!”
奕劻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忍不住提点,“这事非同小可,须得仔细想好章程去御前分辩。
光凭一股蛮力,斗不过悠悠众口,也解不了老佛爷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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