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接过了那束小小的腊梅。
冰冷的枯枝触碰到指尖，带着生命最后挣扎的微温。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轻得像叹息。
查理斯见她收下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医务室的阴冷。
“不客气！你快好起来！等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放鞭炮！王妈说，放鞭炮可热闹了！”
他自顾自地畅想着，完全没注意到林晚听到他欢快的话语嘴角扬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老赵配药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眼角余光扫过诊床边那个捧着残花、笑容灿烂的金发男孩，又看了看病床上苍白沉默、眼神复杂的女孩，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查理斯没待多久，就被王妈找借口叫走了，怕他打扰林晚休息。
但那束小小的腊梅，被林晚插在一个老赵找来的、盛着清水的粗瓷小茶杯里，放在了床头柜上。
惨白的灯光下，那点微弱的黄色，成了这个冰冷空间里唯一的、带着生机的色彩。
林晚在昏沉中偶尔睁开眼，视线触及那抹黄色，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也被这微不足道的暖色，悄然融化了一角。
静养的日子在汤药和沉睡中缓慢流逝。林晚的伤势在老赵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
虽然全身依旧不能用力，但疼痛己大为缓解，精力也恢复了不少。
沈白似乎真的暂停了那些地狱般的体能训练，只有每日的国学和外语、医药知识课仍在继续，强度也温和了许多。
沈公馆里的气氛，随着年关的临近，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腊月二十这天下午，冬日的阳光难得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线。
林晚刚上完白先生的课，正坐在偏厅的窗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呆。
查理斯则兴奋地围着王妈转，叽叽喳喳地问着关于新衣服的事情。
就在这时，陈伯那刻板无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林小姐，查理少爷，二爷吩咐，带你们去‘云裳阁’量体裁衣，置办过年新装。”
置办新衣？
林晚微微一怔。在沈公馆这几个月，她的衣物都是由公馆统一置办，素净、实用、样式统一，从未有过“挑选”一说。
这突如其来的外出挑选衣服款式，让她感到一丝意外，甚至……警惕。
这平静水面下的指令，是否又藏着什么？
查理斯则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吗？太好了！我要做一套最神气的！像沈叔叔那样！”
他拉着林晚的右手，迫不及待地催促，“林晚！快走快走！”
黑色的轿车驶出森严的公馆大门，汇入法租界午后略显喧嚣的车流。
阳光透过深色的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查理斯兴奋地趴在车窗上，指着外面挂起的红灯笼和彩带，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林晚靠坐在另一侧，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心中那丝警惕并未消散。
“云裳阁”坐落在法租界霞飞路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上。
门面并不张扬，古朴的木质招牌上刻着三个苍劲的隶书大字，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上等呢绒、丝绸和淡淡熏香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与外界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店内装潢是典型的中西合璧风格。深色的硬木地板光可鉴人，高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精美的旗袍和西式洋装样板。
墙上挂着水墨山水，角落里却摆着留声机，播放着轻柔的西洋乐曲。
几个穿着体面、举止优雅的店员安静地穿梭其间，服务着寥寥几位衣着考究的客人。
一个穿着深色缎面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了上来，显然是店里的掌柜。
他对陈伯极为恭敬：“陈管家，您来了。二爷吩咐的，都准备好了，最好的师傅候着呢。”
林晚和查理斯被引到内间一个更为宽敞安静的贵宾室。
柔软的丝绒沙发，锃亮的黄铜衣架，空气中浮动着更浓郁的、属于崭新布料的洁净气息。
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早己拿着软尺和画粉等候着。
量身的过程对林晚来说，是一种陌生而略带不适的体验。
老师傅的手带着薄茧，动作轻柔而专业，用软尺仔细地丈量着她身体的每一个尺寸——肩宽、胸围、腰围、袖长、裤长……冰凉的软尺贴着她的皮肤滑动，带着一种被审视和摆布的异样感。
她像一只被提线的木偶，配合着抬手、转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查理斯则活泼得多，一边被量着，一边不停地问东问西。
“师傅，这个料子摸着好滑！是什么做的呀？”
“这叫真丝杭罗，少爷，夏天穿着透气凉快，不过现在天冷，咱们给您选厚实点的呢料。”
“那我要深蓝色的！像大海一样！还要有金色的扣子！像海盗船长的！”
“好好好，少爷喜欢什么样式，尽管说……”
贵宾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一位店员引着两位客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出头、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细格纹三件套西装的青年男子。
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气质温润中带着一丝书卷气，但眉宇间又沉淀着商海沉浮历练出的沉稳与精明。
他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穿着粉白色小洋装、梳着两个精致小辫子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玉雪可爱，圆圆的苹果脸，皮肤白皙细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黑葡萄一样，好奇地打量着贵宾室里的陈设和正在量身的人。
她似乎有些怕生，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小嘴微微抿着。
“江先生，江小姐，这边请，师傅马上过来。”店员恭敬地引他们到另一侧的沙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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