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4日,重庆。山城的暑热与硝烟混合成一种粘稠的窒息感,五味斋分号的地窖是难得的清凉避难所。昏黄的煤油灯下,张大千屏息凝神,指尖捻动着珍贵的敦煌藻井颜料,试图在宣纸上重现千年风流——《韩熙载夜宴图》的华彩。仕女纤手拈起的蟹螯,线条刚勾勒完毕,还带着未干的墨韵。突然,头顶防空洞壁渗出的水珠,裹挟着洞外弥漫的硝烟尘埃,不偏不倚,滴落在那洁白的蟹螯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颜料瞬间洇开,化作一片刺目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赭红,宛如凝固的血。张大千手中画笔颓然坠地,在尘土中滚了半圈。他望着那抹不合时宜的“血色”,喉头滚动,一声长叹撕裂了地窖的寂静:“味觉不存,丹青何为?这乱世,连舌尖上的风雅都染了烽火!”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仿佛从潮湿的阴影中凝聚。苏砚清,穿着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须发微霜,眼神却如古井深潭。他无声地靠近,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冰裂纹小瓷瓶。瓶身裂纹细密如网,仿佛承载着无数破碎的时空。“大千先生,莫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此乃‘五感墨’。采撷了谪仙人李白醉卧花间时承接的槐花清露,融入了三宝太监郑和劈波斩浪带回的异域番椒之魂,更以杨贵妃荔枝酒窖深藏百年的醇厚为引。”他将瓷瓶递过,瓶内液体流光溢彩,似有星河旋转。
张大千将信将疑,蘸取这奇异的墨汁,在画幅一角,那被战火模糊了细节的“蟹酿橙”食盒处,轻轻补上几笔。墨迹甫干,异变陡生!
一股清冽而的橙子甜香,并非来自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地从宣纸上氤氲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潮湿阴冷的地窖。那香气层次分明,初闻是阳光晒透果皮的清新,继而透出橙肉的酸甜,最后沉淀为蟹黄与橙囊交融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醇厚鲜香——竟与南宋林洪《山家清供》中记载的古法“蟹酿橙”之味别无二致,甚至更为鲜活灵动!张大千猛地抽了抽鼻子,这香气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舌尖竟条件反射般泛起一丝唾液。
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景象紧随而至!
画中夜宴的宾客仿佛被这穿透时空的香气骤然唤醒。韩熙载榻上慵懒的坐姿不易察觉地调整了一下,原本定格的眼珠似乎微微转动,目光竟投向了那被补全的“蟹酿橙”食盒方向。一位正欲拈起果品的仕女,纤纤玉指在空中有了极其细微的停顿,仿佛在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橙香来源。更诡异的是,离食盒最近的一位宾客,其手臂的线条仿佛拥有了生命,带动着衣袖的褶皱产生了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流动感”。他面前的桌案上,那盛着“红油抄手”的精致漆盒,竟在画面人物之间开始了无声的传递!漆盒从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滑向另一个,动作流畅得如同水银泻地,绝非静态画面所能呈现。
随着这“传递”的动作,一股截然不同的、更为霸道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穿透了古老的宣纸,首抵观者鼻端!那是滚烫菜籽油泼在辣椒面与汉源花椒上激发的焦香麻辣,是肉馅混合姜末葱花的鲜咸,是薄如蝉翼的面皮在红油中翻滚的麦香——正是地道的红油抄手!这气味与橙香交织、碰撞,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感官风暴。
“这…这墨…!”张大千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手中蘸满“五感墨”的画笔差点再次脱手。他双目圆睁,死死盯住那幅己然“活”过来的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宣纸不再是承载图像的平面,它仿佛变成了一扇薄如蝉翼的窗户,窗内是千年之前笙歌夜宴的南唐,而窗外,是1945年弥漫着硝烟与绝望的重庆防空洞!两种截然不同的时空、两种极致冲突的氛围(奢靡的欢宴与残酷的战争)被这诡异的墨强行糅合在了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此时,画中那位接过“红油抄手”食盒的宾客,动作忽然停滞。他低垂的头颅似乎微微抬起,目光穿透了纸面,竟首首地“望”向了地窖角落——那里,正是苏砚清站立的位置!那目光并非画中人的空洞,而是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穿越千年的…困惑?仿佛在问:这混杂着铁锈、硝土与橙香、麻辣的复杂气息,究竟来自何方?
苏砚清却异常平静。他灰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仿佛早己洞悉这一切。他并未回应那穿越时空的“注视”,只是缓缓抬起手,用枯瘦的食指,轻轻点向画中宾客手中那碗红油抄手。他的指尖并未触碰纸面,但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传导了过去。
刹那间,那碗画中的红油抄手表面,原本只是颜料渲染的点点油星,竟微微地、真实地**颤动**起来!紧接着,一滴、红亮、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红油,如同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在碗沿积聚、拉长、最终挣脱了二维平面的束缚,无声地**滴落**下来!
啪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死寂的地窖中却如同惊雷。
那滴来自画中千年南唐的红油,正正地落在张大千刚刚画好的、被硝烟染成“血色”的蟹螯旁边!一滴来自虚幻盛宴的真实油滴,与一滴来自残酷现实的硝烟污水,在泛黄的宣纸上,在凝固的历史瞬间旁,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并置。
红油缓缓晕开,像一滴血泪,又像一个诡异的封印。它覆盖了那抹刺目的赭红,却留下了更为复杂、更为惊心动魄的印记——那是味觉对战争的侵蚀,是艺术对现实的入侵,是不同时空在此刻被“五感墨”强行凿穿的裂痕!
张大千呼吸骤停,浑身僵硬。他感到脚下的地窖不再是坚实的避难所,而是漂浮在时间乱流中的孤舟。苏砚清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穿透了弥漫的橙香与麻辣:
“大千先生,看见了吗?这墨,画的不只是丹青,更是…**时间的滋味**。而味道,是唯一能穿透所有壁垒,唤醒沉睡灵魂的…钥匙。” 他的目光,也投向了画中那位“注视”着他的南唐宾客,仿佛在无声地确认:钥匙,己经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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