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混合着苦涩的草药气息,在营盘下风口弥漫,像一层无形的屏障,暂时锁住了疫病的狰狞。被隔离的羊圈里,哀鸣声并未断绝,但至少不再有新的病羊倒下。外公巴特尔捣碎的最后一批甘草根糊糊,在晨光中泛着的绿意。营盘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宁静。
巴特尔趴在毡包门口,幽绿的眼瞳扫过隔离圈。经过几天的草药灌服,几只症状较轻的羊羔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能勉强站起来啃食特意为它们准备的、最鲜嫩的草尖。但更多的病羊依旧萎靡,口鼻的分泌物虽然减少,蹄冠的红肿却并未完全消退,呼吸声依旧粗重。外公的土方子延缓了死亡,却未能根除病魔。草药终归有限,效力也终究有限。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压在他心头。他知道,这场战役远未结束。
外公巴特尔蹲在药臼旁,布满老茧的手指捻着几根捣烂的甘草根须,眉头拧成了疙瘩。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几点绿色的药汁。他看着圈里那些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羊只,浑浊的眼眸里充满了忧虑。他比谁都清楚,靠这些土方子,救不了所有的羊,更挡不住疫病向更广阔的草原蔓延。
“阿爸……” 舅舅苏和走过来,脸上带着同样的疲惫和焦虑,“药快用完了,挖回来的根也不够……而且,西边乌云家营盘托人捎信,说他们那边……也发现病羊了!”
这个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外公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营盘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草原。疫病,像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己经嗅着血腥味,开始向西周扩散了!
沉默良久。外公布满沟壑的脸上,挣扎、犹豫、最终化为一种沉重的决断。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药泥和草屑的袍子,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苏和,备马。跟我去一趟乡里。”
“乡里?” 苏和一愣,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您是说……找那些……汉人的防疫站?”
“嗯。” 外公沉沉地应了一声,眼神望向东南方向,“往年……咱们瞧不上他们那套,觉得麻烦,觉得他们不懂草原。可现在……” 他指了指隔离圈,“光靠咱们,靠巴特尔找的这些草根……挡不住了。羊群要是死光了,人……也得饿死。”
苏和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向那些穿着白大褂、拿着针管药瓶的汉人“干部”低头求助。这对一生骄傲、习惯了靠自己和长生天吃饭的老牧民来说,无疑是艰难的妥协。
两匹快马载着外公和苏和,踏上了通往乡里的土路。巴特尔看着父亲和外公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但前世兽医的记忆让他更清楚,在这个年代,基层的防疫力量同样薄弱,药品更是稀缺。希望,如同草原上飘忽的云。
……
乡政府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褪色的木牌。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与营盘的草木腥气截然不同。外公和苏和在简陋的办公室里等了许久,才见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叫许元,是乡里负责畜牧防疫的干部,鼻梁上的眼镜片很厚,眼神透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疲惫和务实。
“巴特尔大叔?” 许元显然认识这位在附近营盘颇有威望的老牧民,连忙起身让座,倒了两碗浑浊的茶水,“您老怎么亲自来了?快坐快坐!”
外公没有客套,开门见山,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急切地描述了营盘里疫病爆发的情况,羊只的症状、倒下的数量、他们用草药隔离的尝试,以及西边营盘也开始蔓延的坏消息。他的话语朴实,却充满了令人心悸的真实感和紧迫感。
许元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口蹄疫……很可能是急性口蹄疫……” 他低声自语,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传染性极强,死亡率高……一旦大面积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外公布满风霜、写满忧虑的脸,又看看旁边同样一脸焦急的苏和,眼神变得坚定:“巴特尔大叔,您做得对!第一时间隔离病畜,这是最关键的!您用草药……唉,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推了推眼镜,“您放心!这事不能拖!我马上向县里汇报,请求支援!消毒药水、血清……能要到的,我尽全力!”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语速加快:“光您一家不够!必须把附近几个营盘都动员起来!统一行动!我这就跟您走一趟!挨家挨户去做工作!宣传防疫知识,指导隔离消毒!咱们得抢在疫病彻底失控之前,筑起一道防线!”
外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汉人干部,态度如此坚决,行动如此果断!他用力握住许元的手,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好!好!许同志!长生天保佑!全靠你了!”
许元立刻着手安排。他一边让通讯员骑自行车火速赶往县里送信,一边麻利地收拾起一个印着红十字的旧木箱,里面装着所剩不多的消毒粉、几瓶颜色可疑的药水和一些宣传单页。他换上了一件同样洗得发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大褂,这身装扮在满是尘土和牲口气息的乡政府里显得格外醒目。
“走吧,巴特尔大叔,苏和兄弟!” 许元背上药箱,眼神锐利,“时间就是羊群的命!”
三人再次踏上归途。马蹄踏起滚滚烟尘。许元骑在马上,身体随着马背起伏,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飘动。他神情专注,不时向外公询问着附近营盘的具置和各家牧户的情况。
路上,许元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对并骑的外公说道:“巴特尔大叔,还有个事……算是提前跟您透个风。上面有政策下来,再过个两三年,可能要有一批城里的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听说咱们这片草原,也在安置范围内。”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外公勒住马缰,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城里娃娃……来草原?放羊?他们……能行吗?” 他想象着那些细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城里学生,在这风吹日晒、狼群出没、疫病横行的草原上……这简首比疫病本身还让他觉得不靠谱。
许元苦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政策嘛……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边疆。具体怎么安置,到时候才知道。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外公忧虑的眼神,宽慰道,“您老威望高,经验足,到时候还得靠您多帮衬着点,教教他们草原的规矩和活命的法子。”
外公沉默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他望着前方无垠的草原,眼神却飘得更远。疫病的阴影尚未散去,另一股来自远方的、带着未知变数的风,似乎又隐隐吹来了。城里来的“知青”?这草原,还能像过去那样宁静吗?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马鞍的皮绳,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压上了另一块看不见的石头。
巴特尔趴在营盘的高处,远远地看到了归来的马匹,以及马背上那个穿着刺眼白大褂的身影。幽绿的眼瞳微微眯起。汉人的防疫官来了。希望,如同许元药箱里那些稀少的药品一样,渺茫却又真实存在。
而“知青”的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灵魂深处激起了另一圈带着时代烙印的涟漪。未来,似乎正裹挟着更多不可预知的风暴,朝着这片古老而坚韧的草原,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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