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命定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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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命定之梦

 

沉沉的、被巨大温暖和安全感包裹的睡意,如同草原上最深沉的夜幕,温柔地覆盖了巴特尔的意识。这一年多来,他从未睡得如此安稳。母亲其其格沉稳的心跳隔着厚实的皮毛传来,节奏如同故乡的鼓点;外公巴特尔微鼾的声响在毡包内回荡;弟弟查干灼热的呼吸喷在后颈,妹妹其木格蜷缩在腹侧;父亲哈日瑙海那如同山岳般沉稳的气息盘踞在入口……家,像一个巨大而坚实的巢穴,将他疲惫的灵魂和强壮的躯体,牢牢地拥抱其中。

然而,一股极其尖锐、冰凉的刺激猛地刺穿了沉眠——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

感官瞬间错乱。

下一秒,巴特尔发现自己己不在温暖的毡包,而是站在一片冰冷、惨白、光线刺目的无菌空间里!巨大的无影灯悬在头顶,冰冷的金属器械反射着寒光。这是……前世的兽医实验室!他抬起“手”——是陈星的手,穿着蓝色工作服。

“呜……汪!呜——!”

一阵饱含痛苦、焦躁和巨大恐惧的犬吠猛然炸响!旁边不锈钢诊台上,一只体型庞大、被约束带固定的纯黑色蒙古牧羊犬正疯狂挣扎!它琥珀色的眼瞳充满野性的恐惧和抗拒,獠牙呲出,朝着陈星的方向发出致命威胁的嘶吼!那神态,那气息……像哈日,又不是!

就在那森白利齿即将咬向陈星咽喉的刹那!

西目相对!

巨犬琥珀色的眼瞳中,狂暴的杀意在撞上陈星(巴特尔)眼神的瞬间,骤然凝滞、碎裂!那双人类的眼睛里,没有兽医的冷静,没有实验员的冷漠,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穿透物种壁垒的、极度的悲伤、理解……和灵魂深处的羁绊?!

“呜……” 一声极低、极其困惑茫然的呜咽,从那即将噬咬的巨犬喉间溢出。它的动作完全僵住,巨大的头颅歪着,死死盯着陈星的眼睛,仿佛想从这双熟悉又陌生的人类眼睛里,找到让它灵魂战栗的答案。

“我的草原在哪里?”

陈星不敢看他的眼,逃跑般的离开了。

他要赶上最早一班飞机。

一架剧烈颠簸的民航客机上!舷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凌晨三点。一条未读短信刺目地跳出来,来自母亲小满:“宝宝……阿爸……阿爸走了……就在你电话关机那会儿……你快点回来……阿爸要回草原……”

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外公……没了?!

陈星踉跄着走下颠簸的长途汽车,踏上故乡的土地。空气里是草原雨后特有的泥腥气,混合着沉重的悲恸。外公家的院子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外婆额吉佝偻着坐在门槛上,布满沟壑的脸上是干涸的泪痕,眼神空洞,只是用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着手里那个磨得发亮的旧铜狗项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姨婆乌云红肿着眼睛,靠在门框上无声抽泣,肩膀不住地抖动。姨父巴图像根被抽走了魂的木桩,眼圈深陷通红,沉默地蹲在墙角,脚下散落着好几个烟头。压抑的哭声从里屋断断续续传来。

舅舅苏和掀开里屋的毡帘走出来,仅仅几天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头发竟白了大半,那张被草原风霜磨砺得坚毅的脸庞,此刻只剩下刻骨的悲痛和一种被骤然压垮的疲惫与苍老。他怀里抱着几乎虚脱的小满——陈星前世的母亲。

小满……她依偎在苏和怀里,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她没有像旁人那样嚎啕,但那微微开合、无声翕动的嘴唇,和眼底那刻骨铭心、仿佛灵魂都被彻底剜走的巨大空洞与悲恸,让陈星(巴特尔)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刺骨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破碎的模样。

2天前……

外公巴特尔静静地躺着。他的脸色是一种灰败的蜡黄,松弛的皮肤包裹着突出的颧骨,曾经明亮如秋日海子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窝里,浑浊、黯淡,费力地睁开一条细缝,茫然地望着低矮的毡顶。他的呼吸极其微弱,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浓重的死亡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家人围在炕边。外婆紧紧攥着外公一只冰凉枯瘦的手。苏和将小满轻轻扶到炕沿坐下,自己则红着眼眶,俯身靠近父亲。

“爸……” 苏和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您……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您说……我们都听着……”

外公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干裂起皮。过了好一会儿,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流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断断续续:

“草……草原……”

“爸,您说草原?” 苏和连忙凑得更近。

“放……放回……草……原……” 外公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浑浊的眼底深处,燃烧着最后一点固执的火苗,“……让风……让鹰……让……长生天的狼……带……带走……”

他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断气。

“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骨头……还……还给草原……魂……魂……才……才能……跟着风……跟着……草香……回……回家……”

“爸!” 苏和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不行!绝对不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草原上哪里还有狼啊!把您……把您放在野地里……我……我做不到!我们给您选块好墓地,风风光光地……”

“呜……阿爸……” 小满趴在炕沿,压抑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外公似乎想摇头,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苏和,那浑浊眼底最后一点固执的火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声地传递着他的坚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痰音的叹息,眼皮无力地耷拉下去,只剩下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

外婆额吉抬起泪眼,看着痛苦的儿子和儿媳,又看看炕上油尽灯枯的丈夫,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挣扎。最终,她深深地、缓缓地点了点头,用蒙语低声而坚定地说:“听你阿爸的……这是……草原的规矩……长生天的路……”

苏和看着母亲眼中的决绝,看着父亲那无声却重逾千斤的坚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

葬礼在辽阔肃杀的草原天空下举行。没有棺木,没有隆重的仪式。遵照外公最后的、固执的遗愿,他的遗体被庄重地安放在那片面向莽茫草海的高坡最开阔的草地上,身下铺着家里最干净厚实的羊毛毡。他穿着那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蒙古袍,面容在死亡中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回归了他深爱一生的土地。夕阳将他安详的身影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如同融入了这片生养他的草原。

人群沉默地退开一段距离,悲伤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苏和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小满,望着高坡上那孤独回归草原的身影,痛苦地攥紧了拳头。草原的风呜咽着卷过,吹动外公花白的鬓发和衣袍的下摆,发出寂寥的声响。

就在这死寂的悲伤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时刻——

“嗷呜——————!!!”

...

一声悠长、苍劲、带着无上威严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力量的狼嚎,如同撕裂寂静的号角,猛地从远处连绵的山峦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在空旷的草原上滚滚回荡!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狼嚎惊得浑身一震!苏和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小满也止住了哭泣,茫然抬头。

陈星的耳朵却猛地竖了起来!幽绿的眼瞳瞬间收缩!不对!这嚎叫……虽然充满了狼的野性与苍凉,但声音的基底……却比纯粹的狼嚎更加浑厚、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属于顶级獒犬的、金属般的铿锵质感!这不是纯正的狼嚎!这是……拥有獒犬血脉的狼在嚎叫!难道是……?!

他猛地望向高坡上外公安详的遗容,又望向嚎叫声传来的群山方向,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狼嚎声从不同的方向隐隐传来,如同呼应着最初那声奇异的呼唤!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古老而肃穆的节奏感!

在所有人震惊、敬畏、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注视下,几道矫健的灰色身影,如同从暮色中诞生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高坡的边缘。它们体型健硕,动作沉稳,眼神中没有贪婪的凶光,只有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为首的那匹巨狼,青灰色的皮毛在夕阳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瞳深邃如海,那身形不是纯种草原狼能拥有的,他身侧稍后一点,一道银灰色中带着明显白斑的优雅身影出现!

太像了,和卓日太像了,但又和身为獒的自己有点像……

狼群在高坡外围停下,没有立刻靠近。巨狼巨大的头颅高高昂起,对着外公遗体的方向,再次发出一声悠长、浑厚、带着奇异獒犬质感的嚎叫!那声音里没有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来自荒野的、对一位草原老牧民的最高敬意和送别!

随即,在他的带领下,狼群缓缓地、极其庄重地俯下身体,巨大的头颅低垂,向着高坡上那位回归草原的老人,行了一个古老而沉默的注目礼。

他看到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眼神像他的父亲,罢了,肯定是看错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将高坡、遗体、以及周围肃立的狼群,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悲壮的金边。风,卷起草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星站在人群中,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看着外公平静的遗容,看着肃穆的狼群,看着巨狼和像卓日的母狼在暮色中望向自己的、带着复杂情感的琥珀色眼眸……前世人类的记忆和今生獒王的灵魂,如同两道奔涌的河流,在这一刻轰然交汇!

外公的遗愿,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实现了。草原的法则,生命的循环,在这一刻展现得如此清晰而壮丽。

他缓缓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是他——陈星,也是巴特尔——无法割舍、贯穿生死的命运轨迹!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明悟、释然、坚毅和无尽复杂情感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的迷茫!他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小满,看着高坡上肃穆的狼群,看着远方沉入黑暗的无垠草原。

葬礼结束,人潮散去。他清晰地看到,外公刚刚躺着的地方,安静地放着两个磨得发亮的铜项圈。

一个是哈日的。

另一个,略小一些,项圈的边缘磨损得最厉害,皮革己经变得柔软。而项圈的搭扣上,竟然镶嵌着两颗……己经沁入金属、如同琥珀般被定格的狼牙!

外公!他的狼牙!

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冰冷的项圈和狼牙。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头,是小满。她红肿的眼睛里依旧盛满悲伤,但此刻多了一丝奇异的、看透世事般的平静。

“宝宝……”小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语调,“你阿公……他走之前,迷迷糊糊说了好多胡话……他说……他说巴特尔……我们那头丢了的大獒……其实早就回来了……他说……他变成了我们的宝宝,回来了……”

她顿了顿,看着陈星,眼神复杂难言,像是畏惧某种神秘的力量,又像是努力去理解一个荒谬的真相。

“他走那天……我抱着你阿公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可他对着我笑……他说‘巴特尔来接我了……’” 小满的声音微微发颤,

“他不停地说‘命,这是命……小满,这是命……’”

她抬起手,温柔地、带着无尽的怜惜,轻轻抚摸着陈星的脸颊。

“你知道吗,宝宝……你生下来的时候,好小好小……但你那么爱吃羊肉,小嘴吧唧吧唧的……别的奶娃娃都喜欢抓玩具,可你呀,看到邻居家的狗,就咧着没牙的小嘴咯咯笑,小手伸着想摸……后来大了点,别的孩子怕狼的故事,你却听得眼睛亮亮的,再后来,你决然地报考了兽医……你阿公……想你取名叫‘巴特尔’,可他私下总叫我小心看着,别让你沾上‘巴特尔’这个名字……”

小满的眼神变得飘忽,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宿命感。

“他说……巴特尔这个名字,会带来和那头大獒一样的……命途多舛……” 她的泪水又无声地滑落,“我害怕……我不敢信那些……可你阿公的话,还有你……你身上的喜好……让我……”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着陈星,那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爱,也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深深敬畏和无能为力。

陈星手指还停留在冰冷的狼牙项圈上。小满的话,如同滚烫的熔岩,一遍遍冲刷着他灵魂深处的记忆壁垒!前世兽医学生陈星的一生!转世成为巴特尔在草原的种种!母亲小满的恐惧!外公临终的呓语!两个重叠的项圈!那颗狼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明悟、释然、坚毅和无尽复杂情感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的迷茫!

他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看着属于自己的狼牙项圈,看着远方逐渐沉入黑暗的无垠草原。前世的人类记忆和今生的獒王之魂,从未如此清晰地交织融合,指向同一个源头。

这不是梦!

这是他的命!

他缓缓转过身,对着沉浸在巨大悲伤和震撼中的母亲小满,用陈星的声音,清晰地、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说道:

“妈……这是我选择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被斩断。

浓烈的消毒水味、灵堂的悲泣、草原的冷风、狼群的嚎叫……所有属于“陈星”的感知如同潮水般退去。

耳畔是草原黎明第一缕微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

鼻腔里充满了泥土、羊群、以及家人温暖体息混合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身下是干燥温暖的干草,其其格沉稳的心跳隔着皮毛传来。

巴特尔的眼皮动了动。

意识彻底回归的刹那,幽绿的眼瞳缓缓睁开。

毡包的毡顶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轮廓。入口处,哈日瑙海巨大的身躯如同忠实的山岩,在晨光中投下安稳的剪影。

一滴冰凉的露珠,顺着毡包顶端的缝隙滚落,精准地砸在巴特尔眉骨处那圈金色的毛发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湿痕,带来一丝清冽的醒神。

他微微侧头,粗壮的脖颈下,两颗巨大的狼牙护符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冰凉而沉重,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声奇异狼嚎的震颤,却又奇异地与此刻血脉的搏动融为一体。

没有疑惑,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历经千般轮回、踏破无尽险阻、见证生死壮阔后,终归本源、无比清晰的——命定。

草原的晨光,刺破毡帘的缝隙,点亮了未来獒王眼底最深沉的、如同熔金般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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