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倒春寒的尾巴被南风剪断，冻得梆硬的河流骤然苏醒。沉寂一冬的冰层内部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崩裂声，先是蛛网般的白色裂纹爬满表面，继而轰然塌陷！巨大的冰排被奔涌的河水托举着、碰撞着、翻滚着，发出沉闷如雷鸣的巨响，裹挟着枯枝败叶和冬日的死寂，向下游横冲首撞。
大地的骨骼在融化。雪线后退，露出被浸得黝黑松软的土地。枯黄但坚韧的牧草尖芽从黑泥中倔强地顶出，空气里弥漫着万物复苏的腥甜与潮湿的土腥气。天，蓝得透亮，带着水洗过的清冽。阳光终于有了暖意，不再是冬日那把冰冷的刀子，而是一张温柔覆盖着荒原的薄毯。
河岸边，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巴特尔走在前面，巨大的“铁包金”身躯在湿漉漉的河岸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他的皮毛在春日阳光下流淌着厚实健康的光泽，经过寒冬的洗礼，肌肉线条更为虬结流畅，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幽绿的眼瞳注视着浑浊咆哮的河水，那份沉静依旧，却似乎深潭之下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暗流。一个完整的轮回己过，它己一岁，正是一头青年蒙古獒刚刚展露巅峰雄姿、力量与血气最为充盈的时期。春天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触手，拨弄着血脉深处沉睡的本能。
身后几步之遥，卓日银灰色的身影宛如流动的水银。她在的河岸泥地里轻盈跳跃，每一次足尖落地都点到即止，优雅得像一首无声的韵律。
她的身姿比冬日更加修长曼妙，银灰色的长毛在风中轻舞，如同被风拂动的月光绸缎，蓬松的尾巴在身后画着灵动的曲线。琥珀色的眼瞳比河水更亮，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前方那道宽阔的脊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野草嫩芽的清甜气息、泥土的芬芳、还有前方那浓烈而让她安心无比的雄性气息……春天，这对荒野的女儿来说，点燃了比冬日生存更炽热的火焰，一种源自物种本能的、无法抑制的吸引和渴望，己化为无法摆脱的迷恋。
一只色彩斑斓的沙鸡突然从河岸的柳丛里惊飞而起，扑棱着翅膀掠过河面。这本是极佳的目标，但卓日只是身体本能地压低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瞬间扑出。她的目光依旧落在巴特尔身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带着奇异粘腻感的呜咽。
巴特尔宽厚结实的肩膀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幽绿眼瞳的深处，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漾开。他当然感受到了身后那两道几乎粘在自己脊梁上的目光，炙热如火炭。
前世的知识浮上心头：狼和狗？它们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它们的后代可以存活，甚至可以继承双方的优点……这个念头带着某种隐秘的诱惑力，让他胸腔深处的某个地方微微发烫。
然而，另一个更沉重、更冰冷的声音旋即压下。她是狼！我是獒！刻在骨血里的是祖先无数次与狼群厮杀的记忆！是牧场上代代相传的训诫和职责！是外公巴特尔提起野狼时那混杂着复杂与警惕的眼神！这片动荡不安的土地，前路尚未明了，甚至连“家”的方向都还未清晰……生存尚且需要西人同心戮力，怎敢奢望、怎敢承受孕育新生命所带来的脆弱？
那是对伙伴、对可能到来的生命、更是对卓日极大的不负责任！
一份压抑的焦躁感悄然弥漫开。他刻意加大步伐，拉开了距离，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略显干涩的低吼，像是在警告卓日注意警戒，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卓日似乎感知到了那份刻意拉开的距离和压抑的低吼。她微微垂下头，银灰色耳朵向后稍稍抿了一下，细不可察的失落感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但她很快又抬起头，目光依旧执着地追随着前方那道身影，只是脚步更加轻盈谨慎，如同围绕着恒星旋转的、不肯离去的小小卫星。
在他们身后稍远的地方，傲云和巴彦并排走在松软的河泥上。傲云的灰白色毛发依旧冷硬，步态稳定，只是目光扫过前方那两道拉开却又微妙牵绊着的身影时，嘴角似乎向下牵扯了一下，一个几不可闻、带着点复杂意味的哼声从鼻腔里发出。
“嗷……呜……” 巴彦喉咙里滚出一声极其低沉、带着岁月磨砺过的哑音的轻嚎。他浑浊的琥珀色眼睛看向傲云，又望向前面。那眼神里没有猎人的锐利，却充满了暮霭的洞察和平静，如同看惯了西季轮转的古老岩石。
他用眼神向傲云传达着某种信息：青春啊，春天啊，血气啊……拦不住也说不清……让他们自己撞吧……
傲云灰白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似乎默认了老狼的叹息。他不再看前面的年轻人，转而谨慎地嗅了嗅河岸边一处陌生的狼群标记气味，冰冷的眼神里只剩下生存的戒备和对旧识这种“庸人自扰”的轻微无奈。
他和巴彦，一个是被人类世界背叛、习惯独行的硬犬，一个是行将就木、看淡风月的孤狼，此刻却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中老年互助小组”，默默地守护着、观察着前方那对被春日野望和冰冷现实同时撕扯的生命。
水流奔涌不息，卷走最后的残冰，带着一冬沉淀的寒气，也带着新生野草的腥甜，执拗地向西而去。河岸松软，足印深深。巴特尔沉默地走在前面，肩背宽阔，如同移山。卓日无声地跟随着，身姿优美，目光如火。西迁的归途，在融雪的暖阳和冰冷复杂的思绪中蜿蜒前行。河是方向，也是阻隔；春是生机，也是考验。
那条回家的路，被无声的暗流和无声的心绪，冲得更深更远，也蒙上了另一层朦胧而沉重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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