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暖意在冰碛地的长风中消散，只留下凝固灰烬的余味。
严冬的白色让这个高山草原更加洁白。
卓日和每个冬天一样，响应狼群的召唤，消失在雪线尽头，回到属于狼的天地。
纵使有鸿古尔这强大的古老狼王和新生的纳尔和风，她依旧属于狼群的权力核心，她的强大与天性让她短暂离开伴侣和人类。
营盘的重负，沉沉压在每个牧人的肩头，每只牧羊犬的脊梁上。
外公正式西十岁了，但肩背仍如崖壁般宽厚，他成为了这片苦寒之地的核心。
转移营地、加固圈舍，储备冬草，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夜转动。
他的脸被风刀刻得更深，眼神里淬着火，盯着这片不甚熟悉的地界，谋划着转场的方位。
他是营盘的轴心，不容一丝动摇。
没人想到，这坚实的轴心深处，发出了细微的裂响。
起初是咳嗽。风里，圈舍边，他抬手掩住口鼻，发出沉闷的低响。
他拧眉吸气，声音依旧洪亮：“喝风灌着了！”脚步未缓，肩背如旧挺首。
第一个听见这裂响的，是巴特尔。
六岁的巴特尔，还处在力量的顶峰。他灵魂里藏着非常的警觉。
一次靠近，外公习惯性地拍抚他的头颈，巴特尔沾着冰雪的鼻尖滑过外公厚皮袄的领口。
它猛地顿住，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一种铁锈似的、微弱而尖锐的腥气，像冰针扎进它的鼻腔。
血！肺里的腥味！
前世的经验如毒蛇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抬头，锐利的棕色眼睛死死锁住外公转瞬即逝的痛楚表情——那张被寒风吹出纹路的脸上，强压着不适的扭曲。
日子被朔风刮走。
那铁锈般的气息愈发浓重，尤其是外公爆发出一串撕心裂肺的闷咳之后。
空气里就凝滞着这种令人窒息的腥甜。巴特尔的心沉入了冰湖。
这气息，与它灵魂深处那些冰冷记忆中叫“肺痨”的魔鬼重合了。在这没有药片和针头的冰原，几乎是死神的烙印！恐惧啃噬着他，比面对最冰冷的猎枪更甚。
狗比人更灵敏。
查干也察觉了异样。 当外公沉重的脚步裹挟着低哑咳嗽走过，这头逐渐变得深沉的巨獒会微微侧头，鼻翼急促地翕动，喉咙深处滚动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吼。
那吼声，敲打在每一只獒的心上。哈日、其其格、大黑、小黑、书特……所有獒的目光都暗沉下来，警觉而沉默地徘徊在营盘核心区域，将不安忧心的目光投向主人。营盘的空气，悄然凝滞，沉重得如同铅块。
第一场真正的暴风雪过后，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清晨不再是外公洪亮嗓音的召唤，而是死寂。
毡包里，他魁梧的身躯陷在皮褥中，额头发烫，脸上却蒙着层青灰。每一次呼吸，都像拉动破败的风箱，带着嘶哑的“呼哧”声。咳嗽如破锣，震动着他宽阔的胸膛，每一次剧烈的起伏之后，暗红的血沫都不可遏制地淌出嘴角，滴落在他粗硬的髭须上，再洇进身下的狼皮。
……
人们终于发现，小山般的外公病了。
毡包里弥漫着苦楚和绝望的气息。刚刚成年苏和强行稳住手脚，接过了主事重任，但那沉稳的表面下压着巨大的不安。小满用温湿的布巾不断擦拭父亲被汗水与血渍浸透的鬓角和嘴角。
巴特尔像离弦的箭，疯了似的射进屋外呼啸的寒风冰砾中！
前世逐渐变得模糊的求生记忆在灼烧！他冲向草场深处，不顾锋利的冰雪切割皮毛，用强有力的爪子发狠地刨开冻得梆硬的泥土，鼻尖在泥土与冰雪中拼命翻寻，捕捉着记忆中与“祛热”、“消炎”相关的辛辣或苦味气息。
他爬上一处背风的冰蚀陡坎，在几乎无法立足的冰面上嗅闻岩缝中几片枯萎的草叶。
甚至冲入早己废弃的旱獭洞穴的冰窟窿里，扒开冻土，寻找着任何可能奇异的根茎……每一次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带着磨破渗血的爪垫回来，它都急切地将那些带着浓烈苦味的“希望”放到小满或苏和脚边，喉咙里挤压出极度焦躁而恳求的呜咽，用头死死抵着毡包的方向，眼睛赤红，心中暗想：药！给他！用！用吧！
然而，病榻上的外公巴特尔，在滚烫与窒息的煎熬中，骨子里的倔强烧得通红。
当苏和将那碗熬得浓黑、散发着异样苦气的汤药递到他嘴边时，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股狠厉。
他病的不清醒了……
他猛地抬手，用尽力气拨开木碗，动作牵动了剧烈的咳嗽，血沫飞溅。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
“拿……开！……咳咳……我……草原的雄鹰……没病！” 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可动摇的决绝。
汤碗被打翻在地，黑色的药汁泼洒在冰冷的狼皮上，刺鼻的苦味瞬间弥漫。
毡包门槛边，巴特尔僵住了。
那碗倾覆的不只是药汁，更是它燃烧的全部希望。他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西肢，高大健壮的身躯无声地矮了下去，巨大的头颅沉重地搁在冰冷的羊毛门帘旁，温热的气息在门槛的冰凌上呵出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着毡包，呜咽作响。
真正能击垮他们的，并非风雪，更非狼群，而是眼前这个倒下的斗士，在生命被病魔啃噬殆尽之时，所爆发出的、拒绝救助和怜悯的、岩石般的尊严和倔强。
这份沉默的抵抗，比外面呼啸的严冬，更加寒冷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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