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沐浴在清晨薄雾中,带着草尖露水的气息。
陈林穿着一身己经沾上泥点的旧军装,盘腿坐在干燥的草垛旁。
通体纯白如初雪、异常健壮沉稳的巨獒恰克斯,此刻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地趴在人腿上,它稳如磐石地卧伏在陈林身侧,像一座覆雪的沉稳山丘。
陈林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抚过恰克斯蓬松而厚实的白色毛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不知道为何,陈林和这年轻的雪白巨獒非常投缘。
苏和抱着几捆新割的草料经过,将草料重重放在羊圈边,发出“嘭”的闷响。
小满也刚从河边打了水回来,脸颊被晨风吹得红扑扑的,好奇地凑近。
陈林抬起头,望着这片广袤天地,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苏和,小满。你们知道吗?
我来自北京,是个学生,学的是文学。”他的声音带着城里口音的软糯,在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清朗。
“文学?”苏和皱眉,显得有些茫然,
“是做什么的?像老萨满那样……会讲很多故事?”
小满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对这个词更有兴趣。
“不只是讲故事,”陈林笑了,笑容照亮了他清瘦的脸庞,
“是用文字……捕捉风的样子,记录阳光的温度,歌唱生命的力量。我想……成为一个诗人。”他说最后两个字时,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北京……那是个很大的地方吧?”小满放下水桶,小心翼翼地问。
“很大,很大。”陈林点点头,“有很多很多高楼,很多人。那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地!人们都在努力建设我们的新中国!在毛主席的指引下!”他提起这些词汇时,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带着一种时代的激情和信念。
他简要讲起学生间的理想讨论,说城市青年们如何渴望着去最艰苦的地方,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磨炼意志、贡献力量。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卷了边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清了清嗓子:“我……我最近写了一些短诗,念给你们听?”
‘草尖托起的露水坠落了
融入泥土的深处
如同
千万个沉默的足迹
汇成
草原深沉的脉搏……’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朗诵的韵律感,虽然显得有些拘谨和不自然,但那份真挚的情感却流露无遗。
苏和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
小满却盯着陈林手中翻开的纸页,那上面密密麻麻排着整齐的方块字,和她所认识的蒙文截然不同,她虽然上了汉学,但显然还不能完全认出。
她努力辨认着,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似乎在费力地重复着“草尖托起……”这几个音节,脸上露出专注又有些困惑的表情,耳朵尖悄悄红了。
念完诗,陈林的目光扫过营地。
哈日瑙海如山般沉静,查干在不远处警惕地巡视,其木格和傲云依偎在一处高地,卓日巨大的银灰色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琥珀色的目光偶尔投向西方那片被薄雾笼罩、起伏连绵的远山——那里,风、霜、雪正随着伙伴的身影在那片广袤的山峦林野间巡猎、搏斗,书写着属于新一代的荒野篇章。
……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回身边温顺而雄壮的白色巨兽恰克斯身上。
“我在书上……在来之前的科普文章里看到过,”
陈林的声音变得认真了一些,
“狼……其实对草原很重要。它们控制了食草动物太多破坏草场,保持着一个……平衡。以前……是我看书太少了。”他似乎在对过去的认知道歉,又像在对着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牧场告白。
他又轻轻地拍了拍恰克斯那坚实宽阔如树桩般的前腿,忍不住赞叹:
“这么大的狗……我在别处从没见过!苏和,小满,它们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那种特别厉害的……藏獒?我在北京听人提起过,说雪山那边有特别威武勇猛的藏獒,好像就是这么大……”
苏和一听“藏獒”这个词,浓黑的眉毛立刻高高扬起,脸上露出浓重的不解和一丝被错认的不服气!
他几步跨到陈林面前,指着哈日瑙海那庞大的黑色身躯,又指指威风凛凛的查干和沉稳的巴特尔,声音铿锵有力:
“藏獒?藏獒是什么?不是!他们是我们的大笨狗!” 他把“我们”和“大笨狗”几个字咬得极重。
“它们不是什么稀罕物!”苏和的目光扫过每一只守护在营地的巨獒,
“它们是祖祖辈辈跟着我们的兄弟!是看着我们生娃,陪着我们转场,顶着风雪撕碎豺狼的家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草原少年捍卫家产般的自豪和不容置疑。
小满的注意力似乎还停留在那首诗上,她盯着陈林翻开的本子,小手指着上面的字,用带着蒙语口音的汉语,极其缓慢而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拼读:
“草……尖……托……”
“……它们比汉人懂诗……”她似乎把“草尖托起”断句理解错了,发出这样奇怪的感慨。
陈林听到她这稚嫩又努力的声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清朗的笑声惊得恰克斯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他看着小满那懵懂又认真的样子,眼中充满了善意和暖意。
小满意识到自己可能念错了或者理解错了,脸蛋瞬间涨得通红,赶紧低下头继续搅动桶里的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埋进去。
营地的另一头。
巴特尔巨大的铁包金身影,沉默地注视着被少年少女环绕的陈林。
他看到了自己十五岁的父亲坐在纯白如山的恰克斯身边。陈林轻抚着自己的侄子的毛发,笑得像草原最清澈的溪流。
他看到了前世在病床前绝望落泪的父亲,此刻在金色的阳光下,对着初识的蒙族少年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朗诵自己青涩的诗篇,谈论着遥不可及又充满热血的新时代理想。
他听到了少年陈林口中念出的那个时代的洪亮号角,这声音穿透时空,与巴特尔记忆中那个走向开放但己与他无关的世界产生了遥远的回响。
更荒谬的是,他看到了苏和那如同捍卫旗帜般的宣告——“他们是我们的大笨狗!獒犬兄弟!”
而父亲正坐在其间,手还搭在他自己的侄子(恰克斯)那宽厚强健的背脊上。
冰与暖流在他的灵魂深处交替撞击着。
前世的病痛、死亡、对父亲的愧疚;今生巨獒的身躯,草原的广阔,以及此刻看着年轻父亲如此亲昵地接触自己今生的侄子、谈论理想的奇异景象……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巨大而混乱的画卷。
他的幽绿眼瞳深处,翻滚着无人能懂、也无法言说的浩瀚波澜。
风掠过他浓密的金色胸毛,带走了几片金色的草屑,却带不走那纠缠如麻的、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复杂感受。
他只是静静伫立着,仿佛一座沉默于岁月夹缝中的山岳,守护着眼前这片承载了太多交织命运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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