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廷的青砖地泛着潮气,武媚娘踩着鞋尖往前走,裙角扫过墙根的青苔,带起细碎的凉意。
她抬头望了眼斑驳的朱漆门,门楣上 “掖廷局” 三个字的金漆早己剥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头
贞观二十二年的冬天,她也是这样站在门外,听着内侍宣读完太宗的旨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主子,风大。”
冬梅往她肩上拢了拢披风,声音压得极低,眼角瞟着守在门口的两个禁卫,他们手里的长戟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武媚娘抬手按住披风的系带,指尖触到粗糙的布面,忽然想起当年被扔进掖廷时,身上只裹着件单薄的旧棉袄,夜里冻得牙齿打颤,只能抱着膝盖坐到天亮。
那时德妃派人送来的药,她没敢喝,偷偷倒进了墙角的裂缝里 郑婉言死在自己屋内的那天下午,她分明看见德妃的贴身宫女在假山后烧纸人。
“奉圣人令,来看看二位的近况。”
武媚娘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让禁卫听见。
他们对视一眼,侧身让开了路。
门轴转动时发出 “吱呀” 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她被关进来时,那扇铁门关上的动静。
庭院里的老槐树落了满地叶子,几个老宫婢蹲在井边洗衣,木槌捶打衣物的声音 “砰砰” 响,惊飞了枝头上的麻雀。
武媚娘顺着鹅卵石铺的小径往里走,脚下的石子硌得鞋底板发疼,这路她当年走了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摸到尽头。 最里头那间屋的窗纸破了个洞,武媚娘刚走到窗边,就听见里面传来瓷碗碰撞的轻响。
她停下脚步,透过破洞往里瞧
王皇后和萧淑妃正坐在矮桌旁,面前摆着两个粗瓷碗,碗里的白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旁边碟子里的咸菜黑乎乎的,看着像陈了半年的。
王皇后用木勺舀着粥,动作很慢,勺底刮过碗壁,发出 “沙沙” 的声响。
她头上没戴钗环,乌发松松挽了个髻,用根木簪别着,那木簪瞧着像是从旧梳妆盒里翻出来的,簪头的漆都掉光了。
萧淑妃显然没什么胃口,她用筷子拨着碟子里的咸菜,眉头皱得很紧。
那件石榴红的襦裙早就换成了灰扑扑的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柴禾。
“哐当” 一声,萧淑妃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火气:
“这猪食也能叫饭?当年我在东宫的时候,连喂猫的鱼干都比这强!”
王皇后没理她,只是慢慢喝着粥,喝到碗底时,有几粒没煮烂的谷子,她用指尖捏起来,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武媚娘推开门时,门板上的铁锈蹭在袖口,留下道暗红的印子。
萧淑妃猛地抬头,当看清来人是谁时,脸 “腾” 地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武媚娘!”
她站起来时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凳子腿撞在地上,发出闷响:
“你来看我们笑话?”
王皇后也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武媚娘身上那件石青色的披风上,那是今年苏州进贡的云锦,边缘绣着缠枝莲纹
这种料子,以前她的库房里堆得像小山,如今却觉得刺眼。
“圣人惦记二位,让我来瞧瞧。”
武媚娘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两碗粥:
“掖廷的用度是紧了些,若是缺什么,不妨跟我说。”
“跟你说?”
萧淑妃冷笑,伸手点着她的鼻子:
“你会好心给我们送东西?怕是在里面下了毒,好让我们死得快点!”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这双手以前只戴得上东珠和翡翠,如今连块像样的银镯子都没有。
王皇后拉了拉萧淑妃的衣袖,然后看向武媚娘,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武昭仪如今得偿所愿,何必再来这掖廷屈尊?”
“我不是来炫耀的。”
武媚娘的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稻草上,那里铺着两床旧棉絮,棉絮里的棉籽都露了出来:
“只是想起当年我也住过这里,寒冬腊月的,连床厚被子都没有。”
萧淑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配跟我们比?你本就是个先帝的才人,能从感业寺爬回来,靠的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靠的是活着。”
武媚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L:
“当年我在这里,每天都想着怎么活下去,不像二位,从来不用愁这些。”
她弯腰拿起桌上的咸菜碟,指尖沾了点酱汁,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用盐水腌的,带着股土腥味,跟她当年吃的一个味道。
王皇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咳音:
“你以为把我们关在这里,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太原王氏的根基,不是你能撼动的。”
“根基?”
武媚娘放下碟子:“您的好舅舅己经被贬去荣州了,你哥哥王方翼上个月递了辞呈,现在在长安家里闭门思过。”
她顿了顿,看着王皇后骤然发白的脸:
“圣人说,外戚干政太久,该歇歇了。”
萧淑妃的脸也白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墙上: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我儿子素节,我女儿宣城和下玉如何了!”
武媚娘的语气依旧平淡:
“二位放心孩子们在东宫和公主府都安好,圣人派了专人照看。”
只是没说,那些照看的人,都是她的心腹。
王皇后抓起桌上的空碗,就要往武媚娘身上砸,却被萧淑妃一把拦住。
“别弄脏了她的衣服。”
萧淑妃的声音发颤,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们落到今天,不是因为她武媚娘多厉害,是因为那个男人,从来就没真心待过我们!”
武媚娘没接话,只是转身往门口走。
阳光透过门框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长长的影子,她走在影子里,披风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稻草,带起些微尘。
“武媚娘!”
王皇后在她身后喊道,声音里带着豁出去的狠劲:
“你记住,今日我受的苦,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武媚娘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只是扬声道:
“掖廷的墙厚,二位有得是时间慢慢想。”
说完,她抬脚走出屋门,阳光刺得她眯了眯眼。
冬梅跟在后面,见她袖口的铁锈印子格外显眼,忍不住说:
“主子何必跟她们费口舌。”
武媚娘抬手看了看那道印子,忽然笑了:
“当年我在这里的时候,也对着墙骂过德妃,骂了三个月,嗓子都哑了,也没见她掉块肉。”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眼那间屋子,窗纸上的破洞还在,像只窥伺的眼睛:
“有些债,总得慢慢讨。况且她们己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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