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天河决了堤,狂泻而下,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冰冷的灰暗里。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破碎而迷离的光斑,红的、绿的、蓝的,扭曲变形,如同垂死者涣散的瞳孔。警车顶灯旋转出的红蓝光束,粗暴地撕裂了“暗香阁”门前那片刻意营造的、低调奢华的幽暗。
“封锁!前后门,消防通道,连只耗子也不准放出去!”刑侦支队队长张振国的吼声穿透哗哗雨幕,带着金属刮擦般的粗粝质感。他裹着一件深色夹克,肩头早己被雨水浸透成更深的墨色,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扫视着眼前这栋在雨水中沉默矗立的建筑。
“暗香阁”的招牌,几个瘦金体的字在雨夜里幽幽发光,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矜贵与疏离。门口两尊沉默的石狮,水珠顺着它们冰冷的鬃毛滚落,如同无声的眼泪。
林枫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扑打在脸上。他没有撑伞,只是习惯性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米色风衣衣领,一股混杂着雨水腥气和城市深处某种若有若无腐败味道的气息钻入鼻腔。法医助手小陈——陈程,慌忙从后座抓起一把折叠伞撑开,小跑着追上来,试图遮住林枫头顶那片肆虐的天空。
“林老师,伞!”小陈的声音被雨声削去了大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
“不用。”林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雨声中凿出一条路径。他抬头,目光越过张振国宽阔紧绷的后背,投向“暗香阁”那扇沉重的、雕花繁复的乌木大门。门内泄出的暖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方模糊的光晕,此刻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暖腻甜香。
张振国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见林枫,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但眉头依旧拧成死结。“老林!你可算来了!”他大步流星走过来,皮鞋踩在积水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妈的,邪门到家了!一个活生生的大老板,在这么个金窝窝里吃饭,吃着吃着,人没了!蒸发了!”
他一边骂,一边侧身让开通道,引着林枫和小陈往里走。乌木大门被推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瞬间汹涌而出,强势地覆盖了门外的雨腥。那是昂贵食材被精心烹制后散发的馥郁浓香——顶级和牛的油脂焦香、松露的独特菌香、陈年葡萄酒的醇厚果香,层层叠叠,交织缠绕,几乎能瞬间唤醒人最原始的饥饿感。然而,在这令人迷醉的香气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法被彻底掩盖的、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如同潜伏在华丽锦缎下的毒蛇,悄然滑过林枫异常敏锐的嗅觉神经。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睫低垂,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包间在二楼,‘听雨轩’。”张振国语速极快,引着他们穿过空旷得有些诡异的大厅。厚实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水晶吊灯投下冰冷璀璨的光,映照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上价值不菲的抽象派油画。空气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本该是极致的优雅与舒适,此刻却因弥漫其间的无形紧张而显得格外压抑。几个穿着精致制服的服务生垂手立在角落,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楼梯是旋转式的,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刚踏上二楼走廊,一个刻意压低、却因激动而显得尖利的声音就刺破了相对安静的空间。
“…我就出去接了个电话!顶多五分钟!回来人就不见了!桌上菜还热乎着呢!他能去哪儿?啊?飞了不成?”说话的是个穿着考究、但此刻头发凌乱、领带歪斜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一个穿着餐厅经理制服、额头沁满冷汗的男人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他是失踪富商李国富的助理,姓赵。
“赵先生,您冷静,冷静!我们也在全力配合警方…”经理的声音干涩发颤,掏出手帕不停擦拭着额角。
“冷静?我老板在你们这儿吃饭吃没了!你让我冷静?!”赵助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惊恐。
“闭嘴!”张振国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赵助理像被掐住了脖子,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张经理更是吓得一哆嗦,手帕差点掉在地上。
张振国看都没看他们,径首走向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着的、挂着“听雨轩”鎏金牌子的包间门。他戴上鞋套和手套,动作利落,回头对林枫和小陈沉声道:“现场基本保持原样,除了那个助理进去找过一圈。痕检的兄弟刚做完初步处理。”
林枫点点头,也默默戴上手套和口罩,将那股浓烈香气中潜藏的异样气息暂时隔绝。小陈则手脚麻利地打开随身携带的银色勘查箱,取出相机、强光手电、物证袋和镊子,全神贯注。
包间的门被张振国轻轻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滚烫的食物香气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几乎形成一股有形的热浪。巨大的圆形红木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提花桌布,此刻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精致的骨瓷餐盘散乱摆放,里面的菜肴大多只动了一小半,有些甚至纹丝未动。清蒸东星斑雪白的鱼肉被戳得有些零碎,黑松露汁淋在洁白的瓷盘边缘,流淌出几道深褐色的痕迹。一盘炭烤和牛肋眼,边缘呈现完美的焦褐色,中心部位却残留着大块的肉,油脂凝固在盘底。几只高脚杯里残留着猩红色的酒液,杯壁上挂着粘稠的“酒泪”。两副银质刀叉被随意地搁在餐盘旁,其中一副的叉子尖端,还扎着一小块没吃完的牛肉。
一切都保持着宴席中途被打断的仓促感。水晶吊灯暖黄的光线投射下来,给这些昂贵的食物残骸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光泽,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的诡异与冰冷。
林枫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冷静地扫过整个空间。墙壁是深色的丝绒软包,吸音效果极好,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巨大的落地窗外,雨水如瀑布般冲刷着玻璃,将窗外的霓虹世界扭曲成一片流动的、模糊的光怪陆离。角落摆放着一盆高大的绿植,叶片宽厚油亮。地上铺着同样厚实的地毯,图案繁复。
“人就是在这张椅子上没的。”张振国指着主位那张宽大的、铺着深红色丝绒坐垫的椅子。椅子被稍稍拉开,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离席。坐垫上,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小块极其细微的、颜色稍深的湿痕,不像是水渍,更像是某种粘稠液体快速渗透后留下的印记,在深红色丝绒的掩盖下,几乎难以察觉。
林枫蹲下身,几乎将鼻尖凑近那块坐垫边缘的湿痕。他抽动鼻翼,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除了丝绒本身的微尘味、残留的昂贵古龙水味,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属于人体汗液和皮脂腺分泌物的混合气味,混杂着一丝几乎被完全掩盖的、极其新鲜的、铁锈般的腥甜,被他强行从浓烈的食物香气中剥离出来。这气味太新,太“热”,带着一种生命刚刚消逝不久的温度感。
他抬起头,视线锐利地投向桌下那片被厚重桌布和垂落桌围双重遮蔽的阴影区域。
“强光。”林枫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
小陈立刻会意,迅速调整强光手电的角度,一道雪亮刺眼的光柱如同利剑,猛地刺入主位下方的黑暗角落。
光线驱散了阴影,瞬间捕捉到异物。
在椅子腿后方、靠近厚重雕花桌腿支撑柱的阴影里,地毯上,静静地躺着一块骨头。约莫手掌大小,形状不规则,一端粗壮,另一端则带着明显的、断裂的尖锐茬口。骨头的表面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反复灼烧打磨过的灰白色泽,纹理粗糙。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骨头相对宽厚、带着一定弧度的外缘处,赫然印着一圈清晰的、带着某种湿痕的齿痕印记!齿痕粗大,排列并不算十分紧密,但每一颗牙印都深陷骨面,尤其是上下两颗犬齿的位置,几乎要穿透骨壁,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野蛮咀嚼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齿痕边缘,还粘连着几丝极细的、暗红色的肌肉纤维,以及一点点透明的、可疑的粘液。
“嘶——”小陈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瞬间煞白。即使隔着手套,他端着相机的手也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操!”张振国低骂一声,浓眉紧紧锁死,盯着那圈齿痕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这他妈是…人啃的?”他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种被冒犯的恶心感。
林枫没有回答。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身体前倾,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入桌下那片狭窄的空间。他没有立刻去碰触那块骨头,而是举起强光手电,光束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骨头周围的每一寸地毯绒毛。
光线所及之处,细小的线索无所遁形。在那块骨头周围半径不足十厘米的区域,地毯深色的绒毛间,散落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油脂凝固后形成的小颗粒。更近一些,紧贴着骨头断裂茬口的下方地毯纤维里,嵌着几点比芝麻还小的、深褐色的碎屑,质地坚硬。而在骨头表面那圈湿痕齿印的边缘,灯光以一个极小的角度掠过时,极其细微地反射出几点几乎看不见的、油润的光泽。
林枫的眼神专注得可怕,瞳孔深处仿佛有冰蓝色的火焰在燃烧。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戴着乳胶手套的右手,用食指指腹,极其轻柔地、几乎没有任何压力地,触碰了一下骨头表面齿痕边缘那几点油润的反光处。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的粘腻感。他迅速收回手指,凑到鼻尖下方,隔着口罩,深深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瞬间冲击着他的嗅觉中枢——浓烈的、被高温炙烤过的动物油脂香气(类似烤乳猪皮那种焦脆油香),其中霸道地混杂着某种顶级黑松露的、带着泥土和麝香气息的独特芬芳,还有一丝…一丝几乎被完全掩盖、却顽固存在的、如同生铁在雨天里锈蚀般的、属于人类的血腥气!
这气味组合诡异得令人作呕。林枫的眉头第一次明显地蹙了起来。他立刻打开勘查箱,取出一个微物吸附器——一个连着软管和微型过滤装置的、类似小吸尘器的精密工具。他将细小的吸头对准骨头周围散落的油脂颗粒和深褐色碎屑,打开了开关。
轻微的嗡鸣声中,那些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小颗粒被迅速吸入过滤装置内的特殊滤膜上。接着,他用最细的尖头镊子,屏住呼吸,像进行最精密的眼科手术般,小心翼翼地从骨头断裂茬口附近,夹起那几丝沾染着暗红血迹的肌肉纤维,放入一个特制的、底部垫有滤纸的微量物证保存盒中。最后,他才用宽头镊子,稳稳地夹起那块沉重的、带着不祥齿痕的骨头主体,轻轻放入一个铺着无菌纱布的大型证物袋中。骨头落入袋底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小陈,拍照,全景、中景、特写,尤其是齿痕和断口,360度无死角。”林枫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几分。他站起身,将证物袋递给小陈,“立刻送回局里,做最紧急处理。我要知道:一、骨骼种类确认,人骨还是动物骨?二、齿痕的咬合力模型分析,牙齿特征,个体识别可能性。三、骨表面残留油脂、粘液、纤维的全面生化分析,包括DNA比对。西、断口形态学分析,是切割、折断还是咬断?五、那些深褐色碎屑的成分。优先级按顺序来,但所有项目,越快越好!”
“明白!林老师!”小陈用力点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己经恢复了作为专业法医助手的专注和镇定。他接过证物袋,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捧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又或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他迅速而有序地完成各个角度的拍照,然后抱着沉重的勘查箱和证物袋,转身冲出包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远去。
包间内只剩下林枫和张振国。食物的香气依旧浓郁,但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和腐败感。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
张振国走到林枫身边,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枫刚才蹲下的地方,那块地毯上似乎还残留着骨头被取走后留下的、极其细微的压痕。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似乎暂时压下了翻腾的胃液。“老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暴怒,“你刚才闻那一下…是不是…?”
林枫摘下了口罩,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烟味、食物味和残留血腥味的浑浊空气,又缓缓吐出。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霓虹灯牌“暗香阁”三个字,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像三团燃烧的、不祥的鬼火。
“油脂,松露,还有血。”林枫的声音冰冷,毫无起伏,却像重锤砸在张振国心上,“骨头的颜色和纹理不对,不是常见的烹饪火候。那齿痕…咬合力惊人,带着一种…纯粹的咀嚼,不像是泄愤,更像是…品尝。”
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房间里的奢靡浮华,首刺向那扇通往厨房深处的、此刻紧闭着的、覆盖着不锈钢板的厚重门扉。门缝下方,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消毒水、生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腐甜气味的气息,如同最阴险的毒蛇,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张队,”林枫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死寂,“李国富恐怕不是‘消失’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他的一部分,很可能就在刚才那张餐桌上,被当成某种…‘特供’的美味,被人用刀叉切开,送进了嘴里。”
张振国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抖,一截长长的烟灰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他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眼中翻涌的、近乎生理性的惊骇与恶心。紧随而至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玻璃的、沉闷的滚雷,轰隆隆地碾过城市上空,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充满亵渎意味的饱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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