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法医实验室。这里是与外面喧嚣混乱截然不同的冰冷世界。巨大的无影灯悬垂在中央解剖台上方,散发着恒定而毫无温度的白光,将每一寸不锈钢台面都照得纤毫毕现,容不下一丝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福尔马林以及精密仪器运行时产生的微弱臭氧混合的独特气味,冰冷、洁净,足以冻结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
林枫站在巨大的物证墙前,如同一位面对复杂棋局的棋手。墙上,巨幅照片以近乎残酷的清晰度展示着两起“审判”的核心物证:左侧,是永新村308室墙壁上,王猛手腕处那浸透暗红血液、捆绑方式极其专业的绳索特写——深褐色的粗粝缆绳,打着紧凑、利落的“双套结”和加固的“防脱结”,绳索深陷于死者发紫的皮肉之中;右侧,是云栖苑车库提取的青铜天平,在勘查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底座侧面阴刻的“2014.08.17”数字如同滴血的密码。
陈程坐在旁边的高倍显微镜前,眼眶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但神情专注。他小心翼翼地用精细的镊子和探针,处理着从筒子楼窗台擦蹭痕迹附近提取到的微量灰尘样本。静电吸附膜在显微镜下呈现出复杂的微观世界,混杂着各种纤维、皮屑、城市尘埃颗粒…
“林老师,”陈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透着发现线索的兴奋,“窗台样本里,发现了几根长度、颜色一致的深蓝色聚酯纤维!首径很粗,截面形态符合工业用缆绳或帆布材质!和王猛案捆绑绳的材质高度相似!”他迅速将显微镜视野切换到旁边的电脑屏幕,放大的纤维图像清晰可见。
林枫的目光从物证墙移开,落在屏幕上。深蓝色的合成纤维,粗粝,与王猛案中那深褐色的浸血绳索材质吻合。这意味着凶手在翻窗逃离时,很可能衣物上沾染或携带了同种绳索的纤维碎屑,在窗框处留下了微弱的痕迹。
“做纤维成分光谱分析和断裂形态比对。”林枫的声音平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与捆绑绳样本进行同一认定。”
“是!”陈程立刻操作仪器,光谱分析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扫描。
就在这时,实验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推开一条缝,王浩探进半个身子。他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头发凌乱,制服衬衫的领口歪斜着,显然刚从巨大的压力和混乱中抽身。他看了一眼林枫,又飞快地扫过物证墙上那触目惊心的绳结照片,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林法医…”王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嘶哑,“张队…被勒令停职反省了。上面…震怒。刘三的鼻梁粉碎性骨折,两颗门牙脱落,轻微脑震荡…现在舆情压力巨大,媒体都在盯着我们暴力执法…案子…现在暂时由李副支队长代管。” 他说出“代管”两个字时,语气里充满了不安和茫然。失去了张振国这头暴怒但方向明确的头狼,整个专案组仿佛瞬间失去了主心骨,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混乱。
林枫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张振国的失控是意料之中的风暴,但这风暴眼,并未随着他的停职而平息。真正的风暴源,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审判者”,仍在无声地拨弄着复仇的琴弦。
“李副支队的指示是…”王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再次投向那绳结照片,“集中一切力量,攻克绳结这条线!这是目前最硬的物证!刘三那边彻底废了,一口咬死什么都不记得,还扬言要告我们…他懂绳结这条线…算是断了。” 他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
“断了?”林枫走到物证墙前,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张绳结特写照片上,指尖落在那个打得一丝不苟、浸满鲜血的“双套结”上,“恰恰相反,它刚刚开始说话。”
王浩一愣:“说话?”
“海军双套结,防脱结。打结手法干净利落,绳结紧凑,受力均匀,没有任何冗余动作。这是高度专业化、肌肉记忆般的技能。”林枫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凶手不是‘懂’绳结,他是‘精通’绳结。这种熟练度,不是渔船上的散工能达到的。它指向更严格的训练背景——正规海军舰艇部队、长期远洋作业的海员、或者…退役后仍在从事相关高强度绳结作业的人员。”
他转身走向旁边一张巨大的青州市地图,上面己经用红蓝记号笔标注了案发地点和初步排查范围。“刘三在渔船上干过,但他那种混混,绳结只会是粗糙的实用型,达不到这种标准。他的背景,反而误导了我们最初的排查方向。”
王浩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您的意思是…我们该彻底转向有正规海军服役背景的人?”
“范围可以缩小。”林枫拿起一支蓝色记号笔,在地图上青州港区和几个大型造船厂、远洋运输公司后勤基地的位置画上圈,“重点:三十年左右军龄的退伍海军人员。只有经历过足够长时间、高强度、规范化训练的人,才能将这种绳结打得如此完美,甚至成为一种无意识的习惯。尤其在这种…需要绝对控制力的杀戮现场。”
他脑海中浮现出王猛那魁梧的身躯被死死钉在墙上的景象。凶手在制服他、拖拽他、捆绑他、开膛刻字的过程中,绳结没有一丝松动,这需要何等强大的力量和心理素质?这绝非普通的仇恨所能驱动,更像是某种根植于骨髓的、带有军事化烙印的冷酷执行。
“三十年军龄…退伍…”王浩喃喃重复,迅速掏出警务通,“我马上联系民政局退伍军人事务处和市人武部,调阅青州市范围内所有符合条件的老兵档案!特别是…有特殊技能记录的!”
“还有,”林枫补充道,目光再次落回绳结照片,“凶手对‘审判’有强烈的仪式感和象征物执念。绳结是他的‘签名’,是他身份烙印的一部分。留意档案中…是否有因不公待遇或重大个人损失而提前退伍、或退伍后生活遭遇重大变故的人员。尤其是…涉及司法不公的。”
王浩心头猛地一震,立刻联想到车库现场那个刻着日期的青铜天平。赵明远!三年前的肇事逃逸案!“明白!我这就去!” 他像是重新注入了力量,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实验室。
实验室里恢复了冰冷的寂静,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林老师,”陈程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光谱分析结果出来了。窗台提取的深蓝色聚酯纤维,与王猛案捆绑绳样本的成分光谱峰值完全吻合!可以确定是同种材质来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有…您让我调阅的张婷案的卷宗…我找到了电子档…还有…几张当时的现场照片…”
陈程的指尖有些发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林枫。
屏幕上,是一份扫描的旧卷宗封面:青公交肇字(2014)第08017号案。下方是几张翻拍的照片。第一张是雨夜湿漉漉的滨江路,刺眼的警灯划破黑暗,地面上用白粉笔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旁边散落着一只孤零零的女式帆布鞋和一把折断的雨伞。第二张是医院抢救室门口,一个男人佝偻着背蹲在墙角,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但林枫一眼就认出,那是张成。第三张是法院门口,赵明远被一群记者簇拥着钻入豪车的背影,西装革履,与张成那张痛苦绝望的侧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卷宗内容冰冷而残酷地记录了那场毁灭性的不公:张婷,女,24岁,纺织厂夜班女工。2014年8月17日22时35分,下班骑自行车途经滨江路辅道时,被赵明远驾驶的黑色宾利轿车高速从后方撞击,当场死亡。赵明远血液酒精含量严重超标,肇事后驾车逃逸。后迫于压力自首。最终判决:交通肇事罪,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附带民事赔偿金被赵家律师以各种理由拖延、克扣,实际到位不足三分之一。理由:赵明远“认罪态度较好”,且“积极赔偿”(尽管大打折扣),其公司对青州经济“有重大贡献”…
卷宗的最后,有几行手写的、力透纸背的备注,字迹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家属(兄:张成)多次申诉,质疑酒精检测程序、质疑逃逸情节认定、质疑赔偿执行。情绪极其激动,曾冲击法院接待室。经劝阻。其妹未婚夫(周明)亦多次上访,无果。周明于判决生效后三个月(2014年11月)意外溺水身亡(疑自杀)。
“周明…”林枫的目光定格在这行刺目的备注上。张婷的未婚夫?意外溺水身亡?疑自杀?他脑海中瞬间将几个点串联起来:青铜天平上的日期是张婷的忌日,而张成眼中那沸腾的暴怒…现在,又多了一个因绝望而可能自杀的周明!这个周明,与凶手可能存在的关联是什么?
“林老师,”王浩的声音再次从门口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他手里挥舞着几张刚刚打印出来的A4纸,“找到了!退伍军人事务处那边优先筛出来三个重点怀疑对象!其中一个…您绝对想不到!”
林枫转身。
王浩几步冲到林枫面前,将最上面一张纸拍在旁边的实验台上,手指重重地点在一个名字上:
周国雄
旁边附着一张略显模糊的证件照翻拍。照片上的男人约莫六十岁上下,面容清癯,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的老式海军军官常服,眼神深邃平静,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沉静气质。照片下方是简短的履历:
周国雄,男,65岁。原青州海军基地驱逐舰支队轮机长,海军中校军衔。服役28年,多次立功。因家庭变故(独子意外身亡),于2009年提前申请退役。退役后…曾任青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员,2014年因病提前退休。
履历的最后一行字,如同惊雷在林枫耳边炸响:
独子:周明。死亡时间:2014年11月。死因:溺水。
周明!张婷的未婚夫!周国雄的儿子!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吸聚在一起!
海军中校!28年服役生涯!精通绳结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2014年因病退休?时间点就在儿子周明死亡前后!
退休法官!青铜天平!审判仪式感!
儿子周明的死,与赵明远肇事案、与张婷的死、与那场被张成视为奇耻大辱的不公判决…紧密相连!儿子是未婚妻惨死、正义无处伸张后绝望自杀的!
“周…周国雄…”陈程也凑了过来,看着照片上那个面容沉静的老者,再看看履历上冰冷的“独子意外身亡”和“因病提前退休”,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他无法将照片上这个威严而平静的前法官、前海军军官,与筒子楼里那血腥的捆绑、开膛刻字,与车库里那具焦黑的尸体和冰冷的青铜天平联系起来。但逻辑的链条却冰冷而坚固地扣合着。
林枫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了照片上周国雄平静的伪装,仿佛看到了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积蓄了十年的仇恨暗流。绳结、海军背景、法官身份、丧子之痛、对司法不公的切肤之恨…所有的密码,都指向了这个名字!
“王浩,”林枫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立刻查清周国雄现住址、所有联系方式、近期行踪!特别是案发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秘密进行!不要惊动他!”
“是!”王浩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抓起资料转身就跑。
“小陈,”林枫转向陈程,“集中所有力量,重新梳理两起案件现场所有微量物证,重点寻找可能指向周国雄的生物检材或生活痕迹!尤其是…那根捆绑绳上,除了王猛的血迹,凶手是否留下了任何蛛丝马迹!还有青铜天平,全力追查其来源或制作工艺,看是否能与周国雄产生关联!”
“明白!”陈程立刻投入工作,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林枫独自站在巨大的物证墙前。左侧,浸血的绳结无声地诉说着暴力的禁锢;右侧,青铜天平沉默地彰显着冷酷的审判。而在它们中间,照片上周国雄那张平静的脸,仿佛一个巨大的、充满嘲讽的问号。
绳结的密码己然破译,指向了深埋的旧伤与燃烧的复仇之火。但林枫心中没有丝毫破案的轻松,只有更加沉重的警兆。一个精通杀戮技艺、深谙法律漏洞、被丧子之痛和滔天恨意折磨了十年的前海军军官和前法官…当他选择化身“审判者”时,他接下来的“裁决”,将何等酷烈?他的目标,又岂止赵明远和王猛?
风暴并未因线索的明朗而减弱,反而在密码破译的瞬间,露出了它更加狰狞的獠牙。林枫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青州市的轮廓上,仿佛看到无数隐藏的“罪人”名字,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浸血的绳索和冰冷的天平,逐一勾画。
追捕,必须争分夺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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